夕陽如血,慢慢隱入層層屋脊之後。
長豐縣衙的官員們又在焦躁不安四處打探交頭接耳中胡亂猜測中度過了一天。
這是京城方田官到達長豐的第五天了。鄰縣已不斷的傳來有關方田清丈的些微消息,唯有長豐,自前日小候爺宴請過那兩位大人之後,便是一派寧靜,靜得讓人不安。
下值的時間一到,面色微微沉重的官員們魚貫而出,有的三三兩兩的交頭接耳,有的則獨自己低頭沉思。
李義山走在人羣的最後面,寬大的半舊綠色官袍套着瘦得似竹竿一樣的身軀上,愈發顯得悽苦伶仃。
他雖然不善言辭,不喜交際應酬,不愛打探是非,有些古板認死理兒,但他爲官二十年,不代表他覺察不到些微的風聲。
工房於大人的話,不斷在耳邊迴響:你們說,這方田清丈會不會查到咱們的頭上?
會不會查到咱們的頭上?會不會查到咱們的頭上?!
李義山原本垂的頭猛然一擡,轉身向錢主簿的值房奔去。
長豐縣雖然不是京縣重縣,但這裡卻還有一個平西侯府,是以,長豐縣衙的衙署裡面。是按照京縣稍低比一般的縣衙要高的標準,設一知縣,二縣丞,二主簿,二典史。
二位縣丞大人,一位回鄉丁憂守制,一位則是平西侯府遠親用銀錢捐得一個缺兒,空佔了名額從不上值。
是以,這長豐縣衙,除了朱大人,餘下的便是金錢二位主簿大人的官階最高,民間也習慣將主簿稱作“三衙”。
“咦,李大人!”錢主簿正在值房內,整理桌案上的一干文書,聽見匆切的腳步從外面傳來,還以爲是朱大人見過胡嶽二人回來,衙役前來稟報,剛欲出門,卻與匆忙趕來的李義山碰了個正着,見他急色匆匆,臉上似悲似驚,不覺奇道:“發生什麼事兒了?”
李義山大口的喘着氣兒,似是一隻離水太久快要窒息的魚兒,細長的脖頸上凸出的筋絡隨着他的呼吸一突一突,兩隻深陷在眼窩中的雙眼睜得溜圓。錢主簿不覺將身子往旁邊側了側,“來,來。進來喝口茶再說。”
李義山進了錢主簿的值房,卻又不知該如何問起,怔怔的立在那裡,錢主簿倒了一杯茶塞在他手中,“說罷,是什麼事兒這麼慌張?”
李義山此時心中甚是矛盾,他逾制寄田之事本就有違他身爲讀書人的體面,且又是暗地行事,這事兒在他看來本就是上不得檯面兒的事兒,這叫他如何說得出口?
可另一方面,這多出的寄田確實給他帶來了不少的實惠,繼室江氏不再整日說些尖酸刻薄的話,在家裡也能得一些清靜,他也多了一份男人應該有的尊嚴,兒子小豐也隔三差五的能沾上一點的葷腥,雖說那孩子生有癡病,卻也能分出好壞來,每每有肉吃,臉上總是帶着笑。
想着想着,臉上的急色消失了,取而帶之的是一片晦澀的沉重。以及難言愁苦。
錢主簿見他這樣,便略微猜出他的來意,自今日早上朱大人與他與錢大人說了這胡嶽二人有意先從長豐縣衙開始清丈寄田,他便知這事兒的難辦。
雖然這事朱大人暫時還沒往外透,可鄰縣的動靜總是瞞不了人的,再者,官場之中哪裡會缺聰明人?這又是關係到自身利益的事兒,怕是早就揣摩出味兒來了。
嘆了一口氣,“李大人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李義山緊緊攥着手的茶杯,彷彿要將它攥出水來,“錢,錢大人,這方田清丈,當真會先從縣衙開始?”
錢主簿見他身形不穩,連忙把他一把按在椅子上,跟着坐在他對面,苦笑道:“李大人,你在衙呆了這麼久,難道還看不出,這先與後,有什麼區別麼?”
他這話便說得極明白了,先與後,長豐縣衙都跑不掉。
李義山手一抖,杯裡的茶水濺出,灑溼他半片衣衫。他手忙腳亂的站起身子,將杯子往桌一放,又慌亂的施了一禮,“下官明白了。下官告辭。”
說着腳步不穩的向房門而去。
李主簿將他這模樣看在眼中,實有不忍。連忙起身,“李大人,不瞞你說,你的事兒朱大人與戶部嶽大人早已說過了。這不正替你想辦法呢。”
“什麼?!”李義山猛然一回頭,臉色大急,眼睛凸起:“朱大人也知道了?還跟嶽大人說了?”
李主簿與他共事雖然只有不到三年,卻也知道他的爲人,說白了就是書呆子氣太過,迂腐而不知變通,把讀書人的氣節名聲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連忙略帶安撫道:“朱大人也是爲了你好。”
李義山臉上登時面如死灰,身子象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僂了下去,也不理會錢主簿,轉身向外面走去,一面走一面搖頭,“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我真是白讀了聖賢書……”
話到最後已然含着長長的哭音,似是悲憤,似是悲傷,又似是羞愧難當。
聽的錢主簿這心裡也是百般的難受。
手猛然在桌上重重一拍,沉着臉坐在案前。
剛剛年過三旬的錢主簿,正是血氣方剛與老成世故交替的年紀,心中正氣未滅。而世間不平又不少見不少聽聞。此時,他滿心的惱怒,卻不知這惱怒該朝哪一方發作。
他做爲長豐縣主管錢戶籍的主管官員,如何不知,這方田清丈於有國利,與民有益,若不是這京中推行方田清丈,他尚還未意識到,長豐縣境內的逾制寄田已然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
可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憤憤不平。明明是那些世豪權貴奪了國庫的稅銀,怎麼這棒子偏偏也要落到他們這些人身上……
這算是官本位。卻也算是實情……
李義山離開長豐縣衙時,是一副面如槁灰,失魂落迫的模樣。
守在門口的衙役與他打招呼,他慘然大笑,“大人?我算是哪門子的大人啊,我算是哪門子的大人?!”
真到他的身影走遠,那似癲似狂,似悲似憤的笑聲,還在門口衙役的耳邊迴響着,那守門的兩人莫明其妙的相互對視,不覺向那已然走遠的身影投去同情的一瞥。
“李大人這是受了誰的氣?”
“誰知道……”
離了衙門的李義山,沒有如往常一般急步匆匆的趕回家看他的癡兒,而是順着小巷子七拐八拐的,拐到淇河岸邊。
天邊只剩下一抹春日殘陽的血色,映投在歡快流淌的淇河之中。
李義山的眼中沒有一絲神采,呆呆的望着不知名的遠方,似是一尊無生命的石像。
直到夜色四合,暮色將長豐縣城悄悄籠罩,他的身形才動了動,顫顫微微的站起身子,向李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穿過數道小巷,轉到李府所在的渣子巷裡,熟悉的景緻讓他的眼中略微有神采,再往前走,遠遠的兩盞氣死風燈籠高高的掛在院門之上——那便是他的家。
這燈籠是其繼室方氏爲了顯出自家身份地位的不同,而執意要掛的,雖然那破舊的院牆院門配着這兩盞燈籠着實有些可笑,但李義山卻因這兩團微弱的燈火眼中的神采又多了幾分。
身子也似是被突然注入一道神氣,僂着腰挺了起來,腳步略顯輕快的向那兩團燈火而去。
自從李義山同意寄田之後,家裡的用度寬餘了不少,江氏嚐到甜頭,便對李義山的態度有了改觀,每日熱飯熱菜的張羅,只盼着能借着他這個不大的官再撈些好處。
今日飯菜早早的做好,專等這李義山回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只得給小豐胡亂餵了晚飯,正欲將飯菜收了,只聽院門一聲輕響,便見李義山的身影出現在院子之中。
趁着不太明顯的燈光,看他的面色微沉,以爲他在衙門受了氣,連忙迎了出去,強壓着不耐,臉上浮笑,“老爺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江氏的這一問關心的可不是李義山,而是李義山的官位官帽子。她對這李義山也略有了解,生怕他使了倔脾氣,一個不留神把這不大的官帽子也丟了。
但李義山此刻卻會錯了意,在微暗的朦朧燈火下,只覺她的笑中帶着一抹溫柔,雖然只是一丁點兒,卻讓李義山的心頭一熱,不由抓了她的手,“秀兒,那田我們不寄了,好不好?”
“什麼?!”江氏臉上的笑意登時消去,一手掐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開罵,“好你這個李義山,你是見不得老孃過一天好日子不是,要不是老孃出了這個主意,你與你那癡兒子早餓死了,真是抱着金碗去要飯,沒用的東西,老孃跟你說,這田老孃是寄定了,你敢再說一個不字,老孃跟你沒完……”
江氏尖利的叫罵聲,讓李義山略微恍惚的心神登時清醒過來,兒子小豐在屋裡口齒不清楚的“唔唔”的叫喚。
李義山慘然大笑,向兒子的房間走去,將正在怒罵的江氏扔在一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