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韓道勳願不願意,他關閉城門拒韓謙入城以及韓謙赤膊負荊請罪,在世人眼裡就是一出演給金陵看的大戲,用意就是韓家父子目前只是想在事實上割據敘州,但又不想立即就跟金陵直接撕破臉,現在就看金陵那邊會不會就着這個臺階下來。
韓謙先負荊請罪入城,隨後韓道勳下令打開城門,先接納左司斥候、船幫武裝護衛及馮氏族人千餘人進城安置,接着又令敘州船幫的船隊,將馮氏奴婢、部曲以及左司子弟送往五峰山接受整編,一頓忙碌下來,韓道勳最後在州衙召集官吏,商議如何懲治韓謙的潛逃之罪。
敘州諸官吏又能說什麼?
建議將韓謙先關入州獄嚴加看管,又或者建議刺史大人直接將韓謙捆綁起來送往金陵治罪?
黔陽城內目前有兩支正式的武裝。
之前受四姓大族控制的州營,目前處於半癱瘓的狀態,就剩兩三百多老弱病殘,勉強維持黔陽城內外的治安。
而受趙闊直接統領的州獄獄營,在州獄暴動時就清洗過一遍,之後以韓家部曲爲基礎進行重組,荊襄戰事過後又招募在荊襄戰場立功返鄉的刑徒兵精銳爲武官,將規模擴編到三百人。
獄營的普通將卒絕大多數爲客籍子弟,這部人馬看着不多,卻對刺史韓道勳忠心耿耿,是目前韓道勳控制黔陽城附近的主要憑仗,但由於獄營的兵馬太少,影響力還無法延伸到敘州的角角落落去。
而這次進城的,除開馮氏族人不說,船幫武裝護衛以及左司精銳斥候四百餘人,都可以說是韓家父子的私兵。
誰要是在這時候還看不清楚形勢,不是嫌命長嗎?
大家七嘴八舌,無非是說韓謙年少,馮家治罪令他心感驚惶,才犯下這樣的錯事,刺史大人應該嚴加管教,但要怎麼處置,還要等金陵那邊的令旨下來再議。
最後討論下來,還是回到韓謙一開始就預料到的先上疏請罪的節奏上來,當然在金陵的旨意下來之前,大多數人都覺得現在也不能將刺史公子關押起來,以免有害刺史公子的身心健康。
“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在大堂議事時一言不發,議過事臉色很壞的離開,無意過來接受少主的邀請,到芙蓉園來參加私宴。”
芙蓉園東院宅子裡,剛剛從前衙趕回來的範錫程,看了坐在韓謙身邊的馮繚、馮翊、孔熙榮等人一眼,說起前衙議事的情況。
韓謙心裡輕輕一嘆,州衙大大小小有品階在身的官吏,除去四姓大族外,還有三十餘人乃是金陵正式委任的流官,但當初王瘐亡故,他父親到敘州赴任,僅有薛若谷孤身一人無畏四姓的打擊報復,走出黔陽城相迎。
而在他們進入黔陽城的當夜,也是薛若谷邀請李唐、秦問二人一起,助他父子鎮壓住州獄暴動。
薛若谷這時候沒有站起來直斥他父子二人狼子野心,已經夠給面子、夠隱忍了,只是韓謙此時還不能將秘旨之事泄漏給薛若谷他們知道。
畢竟薛若谷、李唐、秦問此時對他父子的疏離甚至反抗,纔是符合潭州所預期的,要不然的話,破綻就太明顯了。
馮繚到敘州半個多月,雖然才第一次被允許進城,但他對敘州的情況瞭解得也頗爲清楚,知道過去一年多時間裡,薛若谷三人正是對金陵的忠心,才聚集到韓道勳麾下盡心任事,這時候對薛若谷三人而言是形勢陡然轉變了,當下便建議道:“或許需要派人盯住薛若谷三人,以免他們在暗中搗鬼。”
韓謙看了馮繚一眼,心想即便馮繚最後知道他父子二人爲朝廷謀算潭州,也順帶着馮族算計進去,但只要馮氏族人能在敘州紮下根來,相信頗識時務的馮繚對他父子也不應該會有太深的怨恨吧?
“薛若谷三人是要派人盯住的,”韓謙沉吟片晌,跟馮繚說道,“以往我父親在敘州,乃是薛若谷三人傾力相助才勉強穩住局面,而目前看來,薛若谷三人即便不暗中搗鬼,也必然會百般懈怠,我父親身邊缺少熟知吏事的助手,不知道馮兄可願屈就?”
“少主所命,馮繚怎麼不從?”以往心高氣傲的馮繚,這時候也放低姿態應道,願意到韓道勳身邊任事。
再怎麼說,韓道勳都是韓家家主,到韓道勳身邊任事,總是要比留在韓謙身邊聽候差遣,更能叫馮繚願意接受——他卻沒有想到韓謙要親自整合馮氏奴婢部曲,纔不讓他留在自己的身邊,以免這些奴婢部曲習慣性的更聚集到馮繚的身邊。
“馮族子弟衣來伸手、食來張嘴,享受慣了富貴,能治事者十無一二,以往無所謂,馮族的財富能供他們享用八輩子,但此時絕非馮氏之福。馮氏想要再興,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韓謙又跟馮翊、孔熙榮說道,“我會在五峰山那邊劃出一座田莊來,專使馮氏族人遷進去耕種,不得用奴婢、部曲代之。馮兄留在我父親身邊任事,而到田莊統領族人勞作以及教導子弟讀書、學習拳腳兵事等務,便要你們二人擔待下來。”
即便將馮家奴婢剝離出去,韓謙也不想白白養活四五百號馮氏族人。
馮翊、孔熙榮多多少少覺得韓謙不夠意思,馮繚則更能認清現實。
首先韓家父子掌握着敘州的大權,與馮氏再交好,也不會拿出那麼多的資源,讓馮氏在敘州一舉成爲擁有五六千奴婢的豪族。
將奴婢部曲交出去,是馮氏族人能在敘州安身立命、託庇韓家父子的條件而已,這是馮繚在金陵就想明白的事情。
而馮氏此時在敘州,可以說是篳路藍縷。
除了嬌生慣養、眼高手低、滿心怨氣、離心離德的四百多族人外,馮族現在手裡什麼都沒有。
馮繚也在思考馮氏不想被擊潰,未來的出路在哪裡?
甚至不將四百多馮氏族人集中起來安置,馮繚都懷疑或許用不了多久,馮氏就會徹底的變成一盤散沙。
韓謙此時提出要將馮氏族人集中到一座田莊裡,強制勞作以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在馮繚看來,這或許是保持馮氏不分崩離析的唯一辦法。
至少他與馮翊、孔熙榮三人,要是沒有韓家父子的強制力幫助,是沒有辦法要求其他族人聽命行事了。
而馮翊、孔熙榮二人,經歷這次劇變,也應該成長起來,承擔一些責任了。
這時候田城、高紹、林海崢三人一起穿過院子,走過來,韓謙招呼守在院子裡的奚昌,跟他說道:“你先帶着馮家人去奚寨安頓下,奚寨以西雞籠嶺下的田宅,都交給馮家人耕種居住,田舍有所不足,奚寨應全力資助其建造開墾,錢糧實報實銷……”又跟馮繚說道,“馮兄去奚寨熟悉一下情況便回城來,我父親身邊亟需馮兄相助。”
黔陽城外只有兩大據點是韓謙能直接控制的,一是楊潭水寨,一是奚寨,馮家奴婢、部曲都暫時安排到楊潭水寨,那馮氏族人就只能安排到奚寨,從奚寨附近劃一塊地,供他們開墾耕種。
至於韓謙對馮繚說的這句話,一方面也是看重他的謀劃能力,一方面也是安他的心。
初到敘州,一團亂麻,看韓謙還有很多事情忙碌,馮繚、馮翊、孔熙榮便先隨奚昌出去,帶着族人先遷往奚寨安置。
待馮繚、奚昌等人走後,韓謙纔將林海崢、高紹、田城以及楊欽喊進來。
韓謙已經授意高紹將秘詔之事說給楊欽知道,楊欽此時還一臉的驚訝,暫時還在消化這一驚人的消息。
韓謙也不管他,直接問範錫程:
“範爺,目前宅子裡家兵部曲,情緒如何?”
這時候,他潛逃敘州後與父親“割據敘州”的意圖算是正式公開了,但事情成與敗,人心是最難掌控的,所以他要第一時間摸清楚裡裡外外對“潛逃”之事的反應。
範錫程舔了舔嘴脣,有些訕然說道:“家兵部曲的眷屬都在敘州,更多人是震驚之餘有着難抑的興奮,應該都沒有什麼問題……”
家兵部曲沒有家小的牽累後,效忠的還是韓家父子,更準確的是相信韓家父子能帶給他們更大的榮華富貴。
很顯然韓道勳、韓謙要割據敘州,州衙、州營及屬縣的職缺,第一步自然是挑選忠心耿耿的韓家部曲,去替代掉目前金陵所委任過來的流官。
韓家部曲之前的身份、地位,比奴婢、平民要好,但沒有人身自由,除非像林海崢那般立下很顯赫的戰功,要不然很難有晉升的機遇;趙闊目前也只是代掌獄營指揮一職而已。
這種限制一下子打開,衆人難免都有雞犬升天的興奮之感。
叫範錫程暗感尷尬的是,在這衆人難抑的興奮之中,家主韓道勳的精心赤誠多少顯得有些悲涼,甚至這宅子裡絕大多數人也都以爲家主韓道勳之前的閉城只是演戲……
範錫程也不知道家主韓道勳將這些看在眼底,到底是怎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