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人恢復了神智,都如同從一場大夢中醒來時,那遮蔽卻照亮整個甲板的青色法陣才慢慢散去,楚回慢慢蹲下身去,扶起因力竭而昏死過去的山青,山青頭上那頂一直被紅袖嘲笑的方帽掉落下來,被束在帽中的青絲如雲般垂下,垂在山青蒼白的臉上。
鳳緋則走到紅袖身邊,把還一臉茫然的小姑娘摟在了懷裡。
衆人都緊緊盯着手中還有隱隱紫芒青光縈繞的楚回,卻沒有人敢開口,周圍再無別的聲息,只有簌簌的海浪拍打船板發出的聲音。
“你,是術士?”
猝不及防地,從人羣中傳來一個陰柔卻尖利的聲音,這聲音船上除了這一衆海賊外,其他人無不熟悉,正是前些日一個個將他們叫去審問的昊朝督政司督主,如今武帝身邊的紅人,景元。
楚回回過身望去,卻不置可否,並不答話。
景元剛想走向前繼續追問,卻被身邊衛嚴八勇中的一名武衛伸手攔住。
他突然明白了攔他之人的用意,柳州術士確實是武帝下令絕殺的異族,但絕殺令是武帝所下,當年柳州十日屠也是武帝親自帶銀甲衛所爲,而這裡並不是昊朝國境,這艘船上,連同剛剛登船的一小中海賊中,並不臣服於大昊的,甚至是對武帝恨之入骨的大有人在,何況方纔自己賴以護佑的衛嚴八勇連那個女海賊都敵不過,更別說是這個身懷秘術,深不見底的柳州人了。
鳳緋懷中驚魂未定的紅袖怯生生地問:“鳳姑姑,什麼是術士?”
鳳緋搖了搖頭,也不回答,只是柔聲問道:“紅袖,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秋姑姑呢?”
這一問不要緊,卻勾起了紅袖本都有些忘卻的夢魘,讓這個小丫頭終於意識到,剛纔自己在霧中看到的醉懷居的景象都不是真的,曾經第一次帶給她家的感覺如今人去樓空的醉懷居已經成了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眼淚禁不住地留下,她一邊抽泣,一邊對鳳緋說:
“秋姑姑她……她死了,明月姑姑,花娘姑姑也走了,鳳姑姑……鳳姑姑,我們的醉懷居,沒了……我們的家,沒了……”
鳳緋眼前閃過一絲驚訝,遂又變成深深的悲傷,秋楚琴也是這個世上她爲數不多放在心上的人,那個曾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伸出雙手的姐姐,竟然永遠都見不到了,那本給她片瓦棲身的醉懷居或許也永遠回不去了。鳳緋不知道如何安慰埋在她懷裡哭泣的紅袖,只好輕輕地、無限愛憐地撫着她的頭髮。
就在這時,船頭甲板上的龍嗣一腳踹開還緊緊拉着自己的丁八兩,指着他的鼻子怒喝道:
“丁八兩!你告訴老子,這孃的是怎麼回事!”
只見龍嗣雙目血紅,滿頭亂髮,僅存的一襲內袍被扯得稀爛,實在狼狽至極,他眼睜睜地看着海賊上了自己的寶船,還揚言要他們棄船離去,眼睜睜地看着海賊、官兵還有那什麼長慶布商的隨從、青州的客商在他船上攪得天翻地覆,又眼睜睜地看着霧氣中那藏滿奇珍異寶的房間從他眼前突然消失。
他此刻充溢滿腔的怒氣,卻無法對船上除了他手下之外的任何一人發泄,他甚至回憶起了當年在墕都做屠戶的時候,至少那時,他家圈裡的肥豬,都不過是些可以任他宰割的畜生。
丁八兩被龍嗣的殘腿沒踹出多遠,卻滿臉驚懼地趴在地上不敢起來,抖如篩糠地說:“老……老大,是,是……是蜃瘴,是蜃瘴,我們遇到蜃瘴了!”
“蜃瘴!”龍嗣一驚,旋即又飛出一腳,奈何實在是腿腳不穩,反倒自己摔倒在地上,更顯狼狽不堪,絲毫沒了龍武天寶在慶陽港起航時的那一副豪商巨賈的模樣。
他努力站了起來,扶着圍欄繼續罵道:“放你的狗屁!還蜃瘴,這是到了不歸山了嗎!剛孃的還在八寶羣島,離不歸山還有十萬八千里呢!”
丁八兩趕忙應和道:“沒到,肯定沒到不歸山,不過老大,你看這霧,還有你們剛纔那副模樣,這肯定是蜃瘴,老丁我拿人頭擔保,我絕對不會認錯!”
船上衆人又被這兩人粗魯聒噪的爭吵聲吸引,紅袖也漸漸止住哭泣,擡起頭小聲問道:“鳳姑姑,什麼是蜃瘴啊?”
鳳緋又搖了搖頭,這次是她真的不知道,她帶着這羣海賊在海上流浪的日子不長,只是知道遠海之處是所有船隻的禁區,有着“不歸山,船不歸”的傳說,但蜃瘴是什麼,卻的的確確是沒有聽人講過。
一旁的東方長安卻突然答道:“《博物地誌·荒經》有云,涯海之隅,不歸山境,有獸名曰大蜃,食天地精氣,吞造化萬物,吐濁氣爲瘴,是爲蜃瘴。這蜃瘴應該就是荒經中說的上古神獸大蜃吐出的瘴氣吧。”
紅袖扭過臉看着這個錦衣貴公子,嗔道:“問你了嗎?誰讓你答的?就你聰明,我知道你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剛剛我可看見了,就是你,讓剛纔那瘋子拿刀去砍我的鳳姑姑還有楚哥哥的!”
東方長安竟被這小姑娘罵得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旁邊卻有人陰沉着嗓音說道:“蘇大公子可真是博聞強識,這麼鮮爲人知之事竟能立刻知道典故出自何處,如果景某沒有記錯的話,這《博物地誌》乃是古籍孤本,只藏於宮中啊。”
東方長安卻沒有絲毫慌亂,坦然說道:“坊間也有孤本,蘇某不才,好讀閒書,讓景督主見笑了。”
景元也不再追問,只是陰沉着臉看着東方長安,方纔看到胡平出手之後,他就覺得這個自稱長慶州布商的蘇大公子絕非僅僅一介商賈之流,如果此去寧州僅爲行商,怎麼會在身邊藏着那樣一個絕頂的高手,更別說他此刻還緊握手中的那把妖氣橫溢的玄黑之刃。
龍嗣也聽到了幾人的對話,愣了半晌卻突然尷尬地大笑道:
“這……這,蘇大公子你莫要看些什麼坊間的志怪之談就……就信口開河,這神獸大蜃我們跑海的都知道,不過傳說而已,唬唬那些愣頭青子罷了,從沒有人說真的見過,不過是涯海上氣候難料,偶入了團霧而已,剛剛肯定是諸位……還有我,都被驚嚇到,魔怔了而已,我們即刻起航,即刻起航,駛出這片霧氣,就沒事了,就沒事了……”
他這一番話與其說是說給旁人聽的,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隨即龍嗣又朝着鳳緋和鐵由那一衆海賊拱手賠笑說道:“各位海爺,哦,還有這位……女中豪傑,咱們這一番算是兩敗俱傷,龍某人在這條海路上也算是有些薄面,此番就當作不打不相識,現在最要緊的是把船駛出迷霧,到了八寶羣島,我龍某奉上三千金銖,交個朋友,以後還望各位多多關照。”
一番慷慨激昂後,船上所有人都默不作聲,用不解的眼神看着這個瘸着條腿,在海風中故作鎮定的船主。
然而龍嗣卻覺得自己以一己之力重新控制了局面,又踹向丁八兩並喊道:“你這蠢貨,還愣着幹嘛?還不速速揚帆!!”
丁八兩一愣,苦着張臉,顫顫巍巍地伸出被海風吹得黢黑的手,指向甲板中央那個被刀光整齊切斷,現在只剩不足半人高的桅杆,小心翼翼地說道:“老……老大,那帆……”
龍嗣突然感覺腦中又響起一聲炸雷。
“完了!老子的帆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