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事的乞丐敢光天化日之下還不走,爲的就是等陸善長。事先有人點過眼,見他到來,大家一起慢慢回過身,滿是污泥的臉上露出笑容,對着陸善長是笑得露出一嘴白牙。
這白牙襯在黑泥臉上,怎麼看怎麼滲人。
陸善長見到這十幾張白牙污泥臉,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人在他家門口鬧事,他既然回來了,就是處置事情來的。
當下跳下馬,身後又帶了十幾個夥計來,陸善長膽氣很壯,雙手一抱拳:“各位兄弟是缺錢花,就說一聲,缺飯吃,就張張口,白天無事,攪了我鋪子上的生意,是爲着什麼?”
老遠就見到這些乞丐們功夫不錯的陸善長,是存着一個不打求和的心思。京裡這種地面,是俗稱的天子腳下。敢來鬧事的,肯定有些門道。
爲首的一個乞丐嘿嘿一笑:“我們不缺錢,也不缺飯吃,今天天氣不錯,到你們這裡耍一耍,你莫怪,我們耍完了就走。”
回身一招手:“兄弟們繼續玩,玩個痛快。”
“住手!”陸善長氣白了臉,喝止住道:“我已經報了官,各位知趣的,請快些離開吧。”乞丐們聽過發出一陣哈哈笑聲:“好啊,有牢飯吃了。”
“牢裡雖然沒有人送飯,但是搶別人的牢飯吃,也是滋味不錯。”
敢情這些乞丐是天不怕地不怕。
陸善長白了臉,龔苗兒暗暗好笑。
乞丐們說過,回身又要開始亂砸。陸善長惱怒地一招手,對身後自己帶來的夥計們道:“上,揍他們!”別人往上,他往後退了一步。
那個一身橫練的乞丐嘎嘎一陣怪笑,接住兩個夥計的來勢,一手一個拎起來,左右掄着,對着陸善長筆直的把人砸了過來。
陸善長往旁邊讓開,還沒有讓穩,那乞丐大步走過來,每一步腳下都是格格的響,嚇得旁邊看熱鬧的人也趕快讓開。
他走開陸善長面前,像老鷹捉小雞一樣,一手握住他一隻手腕,哈哈一聲大笑:“去!”一揮手,把陸善長也扔了出去。
龔苗兒心中是心花怒放,見陸家的夥計們圍上去扶起陸善長來,他那臉上更是無血色,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掉落下來,呻吟道:“走,讓他們走,我胳臂斷了。”
乞丐只是雙手一握之下,捏斷了陸善長的雙手手臂。
這功夫倒也算了,這白日上門砸鋪子打人的能耐,讓龔苗兒一路笑到家。回來對桃兒說這件事情,正笑得前仰後合,桃兒擔憂地道:“公子給你出了氣,你卻幫着少夫人和鄭公子見面?讓他知道,他會怎麼樣?”
龔苗兒心裡也在擔心這事,不過他面上還是故作輕鬆:“我是兩面討好兩面光,就是兩面討埋怨,也是我頂着。”
桃兒拿他沒有辦法,只得作罷。
楚家內宅本有景色,只得三、五株綠葉掩映下,就可以遮去不少光陰。小初和楚懷賢在這綠葉下,並肩相對看荷花。
荷葉下有一對鴛鴦,平時沒有人驚它,因此也好奇的不時看着岸上這一對人。
楚少夫人在說她要買的宅子。
懶懶一個懶腰伸過,小初半倚到楚懷賢身上:“宅子好,不過主人我也看不順眼,鄰居我也看不順眼。”再強調一下:“宅子好。”
楚懷賢手中一朵荷花,在小初鼻尖處細細地蹭着玩,取笑道:“你看順眼的人就不多。”小初問他:“公子看不順眼的人會怎樣?”
“我忍着他,比如你,我不順眼的時候也多,我天天忍你讓你,你知不知道。”楚懷賢調笑道。小初面龐粉白不下弱於荷花瓣,人面伴着荷花,看上去想讓人親一口。
小初極慵懶,是從外面回來有些疲累:“那我學你吧,宅子好,等我收拾得差不多,就請你去看。”斜目飛睇間,突然想起來:“要不要先請你去看看,萬一有什麼不好,你又要羅嗦。”
身後是乾淨的石階,一身象牙色長衫的楚懷賢漫不經心地躺下來:“哦,我消夏呢,你買個宅子還請不動我,等夏天過去,你大概也收拾好了,我再去看不遲。反正不滿意,你再賣了就是。”
“不會讓你不滿意的,”小初雙手比劃:“我還給你弄一個閣子,以後你買了劍,就放在那裡吧。我給你看着,比別人要好吧?”
楚懷賢伸手擰住小初耳朵:“聽起來要分家?”小初擰他的手:“纔沒有,我在哪裡,你就在哪裡,怎麼會分家。就象你消夏,我也沒怎麼出去是不是?”楚懷賢輕輕一笑中,小初伏身過來抱住他的腰,低聲道:“等我收拾好了,再請你去看。”
“行,”楚懷賢隨意地答應着,沒有想到燈下黑這個詞。要是讓他知道隔壁就是鄭家的古董鋪子,楚大公子肯定要跳起來,而且跳得高。
清水悠悠,風帶荷香。楚懷賢輕輕撫着小初的頭髮,覺得這夏日並不苦長。
只過得五、七天,大國舅就把最近一連串的小事情給弄得清楚。他一面對金夫人去信:“幕後之人系地痞秦七,已命人去鎖拿。”
把信封過遞出去,大國舅坐在房中等着人來回話。
直到月明不見人回,大國舅本沒有放在心上,忽然想起來,再看更漏是近二更,心中就很是不悅。喊來自己的貼身家人,命他去看:“只是拿一個人,去的奴才這時候也不回來,你去看看他是哪裡老婆絆住了腿!”
家人答應着帶幾個人去後,也是一個時辰不見回。大國舅這就留上了心,難免人焦躁。想着別人也罷了,他的貼身家人辦事從來可靠。就走出房外沉思,一個地痞?還要再派人手去?原本想着悄無聲息把這事辦了,如果聲勢弄得大了,明天讓人知道自己連個地痞都震不住,朝野上下可以笑掉牙。
院中甬道旁是點滴花草也沒有,除了石子路就是墊得結實的黃土地。貼院牆是密密種着不少樹木,平常覺得可以賞玩,今天晚上不知道怎麼了,只覺得陰風陣陣,吹得人伏天裡也是背後發寒。
天氣白天是酷暑,晚上有風。這一會兒是前心出汗,後背發寒。這種很少有的感覺,讓大國舅有些毛骨悚然。正在納悶怎麼有這感覺,忽聽院中家人們一聲驚呼:“快護住國舅爺,院牆上有人!”
與此同時,大國舅也看到地上月影中多了一個影子。這影子做人頭狀,在地上移來移去。隨着喊聲,大國舅擡頭看院牆上,只見一個龐大身軀的胖子,月光從他身後照過來,他臉上是戴着一個白紙糊就的面具,陰森森的透着可怖,那胖子那麼重,就輕飄飄地踩在屋瓦上,居然站得穩。
“來者何人?”大國舅緩緩問出來,人還是極鎮定的。院子裡,也迅速的涌起十幾個家人,手裡都提着傢伙。見大國舅和這個人說話,趁這個機會站好方位候着這胖子下來。
“國舅爺,我是你要找的人!”白滲滲面具下,是一個大漢雄厚的嗓音。大國舅立即清楚,微微一笑道:“你是秦七!”
秦七卻不直接回答他,只是雙手一抱拳:“秦七也好,張三也罷。國舅爺無須多問,只要知道我是你要找的人就行。”
“說得好!”大國舅見這個人敢闖到自己宅子裡來,也佩服他膽量驚人。由此心中起了愛才之意,大國舅朗聲一笑道:“既然來了,請下來一述。難怪怕我請不起酒?”
秦七在院牆下也是哈哈大笑:“酒就不必了!我本泥土草根人,聽說國舅爺要請我的兄弟去吃牢飯,我不才,特來知會國舅爺一聲。天下泥土草根比珠玉多,我損一個兄弟,國舅爺損一根頭髮!”
大國舅也哈哈笑起來,手輕輕撫一下自己的髮絲:“你可知道晨掉髮晚長起。”秦七也大聲回道:“國舅爺可知道,萬物最終歸泥土!天底下最多,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是我輩這等泥土和草根。”
“說得好!”大國舅越發的愛才,翹一翹大拇指,再對院中擺好陣勢的家人道:“你們退下。”家人們猶豫不決:“國舅爺,這個人黌夜驟來,不是好意!”
秦七仰面,發出哈哈一陣狂笑。一伸手閃電一般取到一塊屋瓦在手,瓦剛到手就擲了出來。大國舅剛纔看到,見屋瓦已到面門。他一低頭避了開來,聽到身後幾聲碎響,是屋瓦打在門柱上。還有幾片碎瓦,反激到大國舅背上。居然有幾點疼,大國舅忍着沒有動。
這一下子,秦七是表明自己不是朋友。起了心想收伏他的大國舅愣愣的仰面看着,一時之間所有的話,都被這片瓦給打得到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國舅爺是珠玉,珠玉當勤加拂拭保珠光。我們是泥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告辭了!”秦七說過,再雙手一抱拳。往後一個倒栽蔥就此倒下院牆。
院外也圍着有人,見他跳下來,大家一起上前。大國舅剛舉起手,就聽到外面“哎喲”連聲,全是自己家人的呼聲。大國舅苦笑一下,一隻手回身拂背上的痛處,舉起來的那隻手搖一搖道:“放他去吧。”
家人們剛答應着要出去傳話,突然手往上一指:“國舅爺一看。”院牆上又多了一個胖子,而跳下地的秦七重又返回院牆上。
兩個人都是胖子,身型都龐大。秦七是白紙糊一張面具,後來的胖子是黑紙糊一張面具。兩個人在月色中,一白一黑只透着兩個眼珠子出來,看起來都是可怖。
“你?”秦七問得陰沉沉,
“我。”回答的人也是寒滲滲。
秦七冷冷一笑:“你來爲何?”
“爲你。”回答的人是四平八穩,他回答過,轉身來黑紙面具臉對着地上的大國舅:“我爲國舅爺留下他,給什麼賞賜!”
大國舅微笑,今天晚上倒有趣。來了一個飛賊,再來一個治飛賊的。他取下手上扳指,用用力氣拋了過去:“賞你!”
扳指在空中現出一條漂亮的拋物線,黑紙面具臉說一聲:“多謝。”就要來接。他身子一動,秦七也說一句:“是我的。”也飛身來搶。
兩個人此時看起來,象是黑白無常。
一聲龍吟,雪練也似的一把長劍出了鞘。大國舅更加的精神,瞪大眼睛來看:“好劍!”聽這聲音就不會錯。
“國舅爺,有人受傷了。”
龍吟劍光過後,兩個胖子皆不見蹤影,只有一滴滴鮮血順着屋瓦流下來,受傷的這個人,傷得還不輕。
秦七逃出丞相府,手捂着受傷的手臂。鮮血一滴滴從他手縫中流出來,秦七正在咒罵:“老子要你好看!”
而另一條街上陰暗外,黑臉面具的人對着手上晶瑩扳指看看,取下面上的面具露出他的本色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是一張大胖臉,五官被肉擠得到一處,容貌是極醜的。
這個人是秦記鋪子裡的掌櫃秦三官人,芳香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