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裡大門洞開,官員們進進出出,還有帶刀的捕快等人,都是如狼似虎的大漢。才從獄裡出來沒有多久的文大人畏縮在一旁,人是彎腰弓背似蝦米,心裡是憤懣不止。三年河工辛苦,不敢說象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至少年回得少。
同僚們貪污,上司們貪污,文大人捫心自問,他拿得少。拿了的人還有怨恨,這是爲什麼?做官的人心裡都應該明白,別人拿你不拿,這個地方就呆不下去。
文大人避過這些捕快們,低頭慢慢往裡面走。他不敢擡頭看,當初鎖拿他進京的,也是如狼似虎的人,那噩夢一樣的半年,文大人不敢再回想。
來到滴水檐下問過人,管自己這案子的奚大人還沒有到。這案子歸奚大人管,讓文大人更覺得永無出頭之日。奚大人的和稀泥功夫,是朝中都有聞名。他上不得罪高官,下不過於加罪小官,但是上下不能兩全時,奚大人就只能得罪能得罪的人了。
如果自己這案子在聞大人手裡,那是有名的嫉惡如仇;如果自己這案子在權大人手裡,雖然手長些,至少還可以送……想到這裡,文大人嘆氣,就收了一百兩銀子不到,家裡已經賠了個精光,哪裡還有錢送人。想半生糊塗,還認爲自己不同流和污,現在回想,污也罷清也罷,能活着就好。
自知頭上有待查的罪官名,文大人不敢和別人站在一起,怕聽他們笑話,也不願意多聽他們得意的話,就在廊下一叢灌木旁站着。
耳邊聽得官員們突然說話聲靜止時,文大人也擡頭來看來的是什麼人。見從裡面走出來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出來,人人眼前一亮。不僅是認識他們是誰,光是他們的穿着,在這二月春風裡,就招人多看幾眼。
左邊那個人雲紋金冠,上鑲着一塊白玉,鳳眼直鼻,渾身貴氣,是黃小侯爺;右邊那個人是紫衣含笑,長身玉立,這個人是楚懷賢。
他們從裡面往外面走,後面跟着聞大人和權大人送出來。滿院子的官員們,就是不認識他們的,也從別人的神色中看出來這兩個年青人身份不低,也跟着噤聲低頭,再就偷偷擡頭看。
到檐下,黃小侯爺楚懷賢站住,對聞大人和權大人客氣地道:“大人們不必相送,請忙去吧。”聞大人和權大人也不客氣,從裡面送到這裡,已經可以。兩個人笑容滿面拱拱手:“公子慢走,小侯爺慢走。”
官員們中有人問:“這位公子是哪位?”這是不認識楚懷賢的人。按理來說,稱呼上小侯爺應該在前,先稱呼這位公子,自然引人要發問。旁邊人悄聲告訴道:“楚少傅家的。”那個人再不說話,只是對着楚懷賢的面龐狠瞅幾眼記住,怕自己下次遇到他不認識。
文大人也不認識楚懷賢,但他知道夫人往楚家在想法子。侯爺是爵封,而楚少傅則有實權。他聽到悄悄話,也對着楚懷賢面上看過去,這一看不打緊,見楚懷賢兩道黑眸,正往自己身上看過來。
驚了一下的文大人忙低下頭,覺得有些異樣,忍不住再擡頭看時,見楚公子和黃小侯爺已經來到近前。楚懷賢是微微有一絲笑意,黃小侯爺則是疑惑,他不明白楚懷賢爲什麼要過來。眼前這個小官兒,渾身上下舊官服象是黃泥地上揉過又搓過的,雖然不是明顯有灰,卻給人灰撲撲的感覺。
“罪官文皓,參見公子,參見小侯爺。”文大人趕快跪下行禮,楚懷賢喊他起來,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幾時出來的?”文大人趕快道:“罪官是半年前押解進京,在獄裡一直呆了五個多月,過了十一次堂,並沒有用刑,賠了兩千一百三十三兩的銀子。半個月前發時疫,眼看着罪官就不行了,大人們開恩,允罪官獄外待查,罪官是認罪的,罪官的家眷覺得罪官應該重新申訴……”
黃小侯爺忍俊不禁,對楚懷賢低聲道:“你審案子?”這個人在這裡羅羅嗦嗦地,像這裡擺公堂。楚懷賢忍笑,耐心聽文大人說完,對他略點一點頭,只說了一個字:“哦。”就和黃小侯爺走開了。
兩個人走到門外各自上馬,黃小侯爺把文大人丟開腦袋後面去。世家子弟長大了在外面行走的,幫着家裡人做些事情不讓人奇怪。楚少傅管的事情太多,楚懷賢問文大人或許有他的意思。黃小侯爺纔不問這件事,只爲楚懷賢再打一次抱不平:“刑部裡的人越來越混帳了,這都一年過去,還沒有查出來容氏是誰殺的?”
“一天不查出來,這疑兇的名就在我頭上懸着。”楚懷賢也接上一句。黃小侯爺嘻笑:“你有什麼疑兇的名頭,沒有人相信是你殺的。”楚懷賢也不當一回事的一笑:“那我也得常來問着,反正得給我一個交待。”
兩個人一起轉馬頭往街上去,家人們後面跟着。黃小侯爺道:“下次讓小國舅陪你來,讓他拎着馬鞭子進來吼一嗓子,管保有些用。”楚懷賢大笑:“你還不知道,他前天爲着誰在禮部裡吼了一嗓子,被肖妃娘娘罵了一頓,回家捱了肖伯父幾個巴掌,正在家裡面壁呢。”
“這可憐的人,難怪前天給我一信,問我迎繡樓旁的花骨朵打了幾個,我回他一句,我沒空,自己去看。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消遣他了。”黃小侯爺也笑,對曬在牆角的大好日頭看過,對楚懷賢道:“這天越發的好了,再暖和些,還城外打獵去,過年你輸給小趙王爺幾箭?你說天冷弓難開,這天暖和了,你可以放心開弓了吧。”
楚懷賢不想去,而且毛躁:“我輸了嗎?他那弓好。”側馬避過一個行人,黃小侯爺擺手道:“罷罷,隨你胡沁找理由去。我不管,我們中間就你還能和小趙王爺拼一拼。和你說好了,後日大太陽,咱們出城去,晚上不必回來,小國舅掛念迎繡樓的花骨朵,我給他找幾個清倌人……”
楚懷賢道:“不去!咱們從小玩到大,我得爲你着想,怕嫂夫人怪。”黃小侯爺道:“不會不會,她不會。”楚懷賢道:“不行不行不行,我得爲你着想。”
家人們在後面聽着主人們絮語,也是一臉輕鬆。
前面傳來靜街聲,黃小侯爺和楚懷賢讓到一旁還在笑爭。幾騎氣勢英挺的先過來,後面是趙存宗的大轎。
“落轎,”趙存宗轎子裡看到,讓人當街停下,春風滿面露出臉來。黃小侯爺和楚懷賢下馬過來,見禮過。趙存宗含笑也道:“過幾天城外面打獵去,懷賢,你敢不敢去?”黃小侯爺忍笑,楚懷賢也是笑容可掬,從容道:“正是要再向小王爺討教。”
趙存宗哈哈笑起來:“就這麼說定了,我給你備好弓,到時候你再說我弓好,咱們換換也成。”楚懷賢笑得不帶一點兒火氣,眼神如炬,極是乾脆地應道:“行!”一旁的黃小侯爺怕失儀,纔沒有大聲笑出來。
“懷賢拉弓勢子是好的,就是眼光及遠,差了一些。”趙存宗不慌不忙,轎旁還有韋去華。趙存宗再對楚懷賢道:“府上大姑娘這親事,是小王的眼光不錯。”楚懷賢似笑非笑,韋去華在轎旁欠欠身子:“多謝小王爺。”
黃小侯爺不說話了,小趙王爺和楚懷賢遇到一起,只要有機會,兩個人就對着來上幾句。直到趙存宗的大轎走開,面無表情的楚懷賢才重新上轎,對黃小侯爺側目道:“小王爺硬做保山,我妹妹成親,你得來盡醉。”
離去的趙存宗車駕中,一個護衛悄聲問韋去華:“小王爺能開百石弓,滿朝裡無人能和他比。你那大舅哥能開多少?上次他們比試,我不在京裡沒看到。”韋去華回他:“當着大舅哥的面,要說他能開一百五十石才行,他不在的時候,就可以隨便說了。”
兩個人掩口笑過,各自當差。轎中的趙存宗隱隱聽到,也是微微一笑。
黃小侯爺只當楚懷賢在刑部裡隨口一問,他和楚懷賢約着一起去看小國舅。而被“隨口一問”地文大人,垂頭喪氣進刑部,是精神抖擻往家回。
天氣好,文夫人正在院子裡晾曬衣物,見丈夫回來就愣了一下。入門榮枯事,但看容顏知。文夫人也隨着喜出望外,手裡還在衣物上,問道:“平冤了?”文大人笑:“哪裡能一天就平冤。”
過來幫着夫人晾衣物,文夫人不讓他動手:“這不是老爺們乾的活,讓人看到,以後你再當官也壓不住人。”
“壓不住就壓不住吧,世事如織,不由人作主吶。”文大人還是幫着老妻拿着衣物。這是到京裡後臨時找就的房子,一個大雜院住了好幾家人。此時出去的出去,不在的不在,院子裡再沒有別人,文大人滿面春風問夫人:“楚家給你的什麼回話?”
文夫人露出爲難的神色,文大人笑道:“你只管說。”文夫人道:“不是壞消息,也不好。還沒有回話呢。我正想着,咱們沒有錢送不起,送上一、二兩銀子不如不送。她房裡有個小哥兒,我給他做點兒活吧。”
文大人沉吟一下道:“實告訴你吧,其實已經回話了。”文夫人手上一件衣服掉落下來,露出害怕的神色:“是不答應是吧?我就知道不答應,可是隻要有一線生路,我都得去問。”文夫人安撫她:“夫人吶,沒有不答應,也沒有答應,不過今天我去刑部裡報備,當着一院子人,楚公子和我說了幾句話,”再想想其實就兩句,問了一句,走時只有一個字。論起來,只有一句半。
“可是院子裡的官兒看到,都來恭喜我,問我怎麼攀上的。”文大人深思道:“好好的,他並不認識我,怎麼會來聽我說話。有勞夫人,明天再去貴親戚那裡問問,是不是有回話,我們不知道。”
文夫人心花怒放,高興地道;“好。”她一刻也等不急,丟下手中衣物,在衣襟中擦擦手:“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