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爺去找楚懷賢,二夫人去看湘芷。來到房中看湘芷瘦得下巴尖尖,二夫人在牀前垂淚。湘芷虛弱地道:“我身子不好,讓母親傷心。”二夫人把人都趕出去,湘芷以爲她要說什麼,不安地微轉動頭頸往牀後看看。
“我生不下來兒子,只生你這一個不爭氣的東西。”二夫人痛哭:“你病了,可知道你父親捱了老夫人的訓斥。你父親沒有進項,老夫人又還在,他名下哪裡有什麼東西在。把你許給當官的人,是想着你能拉父母一把,你偏相中什麼敗落戶兒,還爲他一病不起。你是大家子姑娘,難道不知道姑娘親事是一輩子的事情?”
湘芷蒼白的面容上多了一抹奇異的嫣紅,象是她羞又象是她憤。她瘦如枯骨的手緊緊抓住紅底兒綠色繡百花的綾被,囁嚅着還是沒有說出來。二夫人接着哭:“這底子本不應該翻,不過你也知道。你父親是老夫人身邊丫頭生的,他手中積蓄無多;母親是家中庶女,嫁妝也同別人不能比,我都爲你攢着,到你出嫁那天不會虧待你。只是你,忒不急氣了!”
這些話把湘芷逼得臉越漲越紫,猛地咳上幾聲,哭着只是說不出話來。二夫人一直就在哭:“你好的時候,常去老夫人面前請安,有什麼風吹草動還能幫你父親一些,你就一直病着,老夫人一問就皺眉不喜歡,家裡人都當你丟足了人,你要麼就死了吧,要麼就好起來。”湘芷流着眼淚問:“母親就是來和我說這個嗎?”
“你要是不死,等你有一天有了女兒,你就能明白。這種事情幸好蓋得嚴緊,不然的話你就死了,也是我一輩子擡不起頭的把柄。”二夫人又數落上了:“當我沒有打年青兒的時候來過嗎?當我不明白你嗎?你糊塗,父母要打散纔是應該的。”
母女一通淚流。二夫人離去,湘芷痛痛地咳上幾聲,聽牀後腳步聲輕響,林小初走出來。她剛纔來看湘芷,被堵在房中。二老爺不喜歡她,小初也怕見二夫人,不想在牀後把這些話聽了一個乾淨。
小初很同情,趁着丫頭們還沒有進來,匆忙安慰道:“二夫人,也不容易。”湘芷長長地嘆一口氣:“誰是容易的?”丫頭們進來,小初藉機告辭。出門自己噓唏,無意中看廊外幾枝虞美人,細莖輕風中站不住,俱都伏在地上。小初垂頭,真的是沒有人是容易的。剛來到這家裡時,看着個個人都不好。
下午和郭興出門,郭興本不願意去,小初硬把他拉去:“是幾個田莊子上的人要見見,我一個姑娘家,最好別拋頭露面。在郭大叔在,最好不過。”郭興在路上都納悶,你不能拋頭露面,以前是怎麼賣的花?
田莊子上有幾間屋子,平時空着,有事時管事的在這裡可以一坐。郭興熟門熟路地進來,一看先就愣了,屋子裡幾張椅子上坐着幾個人,兩張桌子旁斜倚着幾個人,都是不善地瞪着眼睛。他們瞪的是,郭興身後的林小初。
小初從郭興身後走出來,對着大家行一個禮,盈盈笑道:“各位好。”幾個人眼睛瞪得更大,不還禮也不說話。小初不放在心上,來時早有準備。這些也是楚家的親戚,現在換了管的人,他們要是不說話,那才叫怪事。郭興愣了,看看林小初坐在那裡對着自己笑:“二老爺讓郭大叔來,郭大叔請說。”
郭興是個滑溜得不能再滑溜的人,他把身子往後一縮:“公子不是讓你常看看。”小初笑嘻嘻:“二老爺有話,公子也有話,這樣算下來,二老爺是長輩,您跟二老爺,當然聽您的。”幾個人目光炯炯,原本有一股子氣,就看往郭興。郭興也急了:“那不是還有老夫人的話?”小初爲難道:“是啊,郭大叔提醒我了。”她笑容滿面問幾個瞪眼睛的人:“老夫人的話最大嗎?”
屋中寂靜一會兒,郭興剛擦一下頭上的汗水,想掩飾一句:“這天真熱呀。”聽着林小初又來一句:“沒人回話,是說老夫人的話不大是嗎?”郭興的汗又下來了,他第一個開口:“當然最大。”小初笑靨如花:“那這幾位,自我們進門就瞪着眼睛,他們又是什麼意思?”郭興恨不能把舌頭吞下來,自己這個時候,應該挑撥幾下,讓他們和這姑娘發作去,二老爺處就好交差了。郭興默然,打定主意再也不說話。
小初一個人嘻嘻哈哈:“郭大叔,他們都不說,應該是覺得我們拿着雞毛當令箭。”郭興眼角抽搐一下,小初又道:“沒法子請老夫人來,那請他們一起去見老夫人吧。”說過當先往外面走,身後一個迸出一句話來:“你敢!”郭興認得這是七房裡的人,他心裡一陣輕鬆,打算好好看看笑話。小初驟然回身,臉上再沒有笑容,一字一句厲聲道:“我敢!”
屋中氣氛驟然冷卻,林小初冷冷道:“各位要我試試?仗着你們是親戚是不是?是親戚就是主子,是主子就可以爲難奴才,哼!二老爺說了,侍候過老夫人的貓兒狗兒,也比一般的人要強。”郭興再擦擦頭上的汗,二老爺還真的愛這麼說,以顯得他是個有孝行的人。百善,不是孝爲先!
外面傳來幾聲輕笑,是楚懷賢的聲音:“二叔從來是孝爲先的人,祖母一向誇獎。”門簾高打處,楚懷賢神采奕奕走進來。林小初立即怒容變成笑逐顏開,而且歡聲:“公子來了。”郭興更麻溜兒的過來請個安:“奴才送小初姑娘過來。”
“你辛苦了。”楚懷賢一身白色繡折枝花卉的長袍,進來屋子裡一亮。那幾個抱臂瞪眼睛的人,也放下手臂收起瞪視,訕訕垂下手喊一聲:“公子來了。”有機靈地趕快讓出正中的座位:“公子坐這裡。”楚懷賢坐下來,只問林小初:“讓你安置人,你安置清楚了?這裡又磨蹭什麼?”
小初還沒有回話,旁邊有人先殷勤道:“正在安置,這裡正在說呢。”楚懷賢這才漫不經心地斜睨他一眼,隨意地道:“這幾塊地,人人知道不大緊,就茺上幾年家裡也不等這錢用。有人尖刺的,有人不服的,要是弄不好,就茺着好了。”小初忍不住一笑,茺着到底看誰急。沒有租子收,還管着家的二老爺第一個急死,再就是這些依靠家裡過活的親戚們。不過要是茺着,公子面上不好看。
“我不怕難看,”楚懷賢人是悠閒佳公子,說話一股子無賴味兒:“不過祖母面前丟個人,說我弄不好你們就行了。”林小初在心裡翹大拇指,貴公子耍無賴,總比……總比孫二海那真無賴要厲害得多。
幾個親戚一下變色,先是手足無措不知道哪裡放,再就明白過來,趕快陪禮道:“我們是粗人,明白慢一些。公子這麼一說,我們就明白了。”楚懷賢“哦”了一聲,眼睛對着門簾上高處看着,淡淡道:“既然明白了,以後再有鬧事的,應該不會是你們。”林小初笑容滿面聽着親戚們紛紛說是,再用眼角看看郭興,他一會兒也不撇清了,哈腰又似一個恭敬的人。
楚懷賢面無表情聽過一堆奉承話,對小初點一點頭:“你來的話都說完沒有?”小初笑眯眯哈一下腰:“還沒有說。”再直起身子看別人,有幾個剛纔厲顏厲色,現在快面如土色了。楚懷賢還是問了出來:“出來半天,一句正經話兒沒說,就聽到你說主子奴才了。”郭興用袖子再擦額頭上的汗,放下來時看袖子,浸了一小片。
“吳大,吳江,幫管佃戶們,現在還是管佃戶們,不過別處新調來一個人,和你們在一起;張業、張執,原是莊子上的採買,現在換下來去鋪子裡,新來的楚東管採買…….”小初順利分派停當,眼角瞄瞄郭興,再瞄瞄楚懷賢,這些應該讓別人來說纔對,怎麼是我說。楚懷賢瞪她一眼,跑來是給你解圍的。在房外就聽着她和郭興推來推去,現在還敢不滿意。林小初在這一瞪之下,只能作罷不再亂想。
楚懷賢在座,沒有人說一個不字。順利地把話交待過,楚懷賢帶上林小初和郭興出來,上了馬對林小初道:“去你那兒看看,告訴我你想怎麼弄?”進喜兒後面隨着。在林子外面下了馬,楚懷賢把馬繮丟下,和小初兩個人往裡面去。郭興伸長脖子看看,遇到進喜兒的眼光又收回來,嘿嘿笑道:“一個丫頭跟着成不成?”進喜兒白他一眼:“那你跟去?”郭興噎了一下不再說話。
林後一彎水流,雜草野花紛雜在腳下,楚懷賢深深吸一口氣,聞着那草香說一聲“好”。小初剛一笑,楚懷賢就交待起來:“這邊蓋個小院子,牆不要太高,要用花磚蓋。房子也不要太多,三間正房兩間廂房就成。傢俱擺設要古樸些的,院子裡要擺上藤椅,可以看花也可以看月。”
林小初瞪大眼睛,您這個地方,不是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