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瞄到兩個婆子怪着表情,還有三、兩個小丫頭也故意嘖着嘴兒笑。見低就踩的人到處都有,當管家的人也不是人人會尊敬,這幾個是對春紅及她家人不滿的人。這幾時看過人情冷暖的春紅淚水撲蔌蔌落下來,林小初笑得很溫暖,雙手把酒遞過來:“從我來到,姐姐教導我不少,請滿飲此杯。”
幾個必走動的管事媽媽一個也沒有來,一個毛丫頭沒上臺盤幾天,因此別人不來。小初不以爲意,讓着尤成媳婦和小蠻吃飯。下房裡杯盞兒晃動,笑語歡聲;上房裡公子自斟自飲,不時讚一聲:“好詩句。”
小意隔一會兒進來看看,小心翼翼地送進熱酒來,又送進火腿鮮冬筍湯。楚懷賢酒以半酣時,放下詩卷和小意說話:“你吃了沒有?你年紀小,不要吃酒。”小意歡歡喜喜地道:“姐姐不讓我吃酒呢,我今天只服侍公子。”
楚懷賢聽過大樂:“好,那你在這裡陪我,讓她們玩耍去。”小意指着桌子上散發着墨香的詩卷問道:“公子不時說好,好在哪裡?並不是銀子錢。”
這句話讓楚懷賢絕倒,有夾帶胭脂進來做生意的姐姐,就有這樣認爲銀子錢最好的妹妹。看小意鵝黃色錦襖,頭上一般通草花兒銀簪子,粉妝玉琢地粗看象是貧寒人家的小姐。只是這話說的,可以讓一干文人噴飯。
手指窗外讓小意看,楚懷賢道:“那是什麼?”一枝紅如胭脂的梅枝兒橫在窗前,小意道:“是梅花,”再嗅一下拍手道:“真是香,這也才叫好。”楚懷賢酒意上涌,面帶笑容道:“你聽着,我念幾句給你聽,”
小意瞪大眼睛用心聽着公子念:“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念過楚懷賢問小意:“懂這意思嗎?”小意點着頭:“粗粗的能懂。”楚懷賢招手讓她近前:“我再給你講講意思,”講過問小意:“你聽着好不好?”
擡起頭的小意眼眸中蓄着淚水,楚懷賢酒醒一分,拍着自己額頭失笑道:“我不該提故鄉二字,只是我問你,你姐姐安下心來,你倒還想家。”小意擦擦淚水道:“不是想家,只是想屋後我種的梅花。”
楚懷賢又要笑,想故鄉和想屋後的梅花有什麼區別?對着小意正要撫慰,聽到一陣大哭聲傳來,卻是從下房裡傳出來。小意側耳聽一下,對公子小聲回道:“象是春紅姐姐喝多了,我去告訴她,她打擾到公子。”
“你不必去!”楚懷賢並不年老耳朵不好,也字字哭訴聽得清楚。他冷下臉來阻止小意過去。下房裡春紅正在大哭:“我跟在公子身邊足有八年,並沒有過錯之處,公子怎麼就狠心攆我出去,”她雙頰酡紅,面龐埋在雙手上哭個不停。
酒入愁腸,化作傷心淚而出。旁邊的人有稱心的,在心裡念過彌託再說一句,你也有今天;也有出言相勸的,大度的小初就是一個。林小初和顏悅色勸道:“姐姐的好,公子哪能不知道,姐姐不必傷心。擺酒只爲大家樂一樂,倒引出來姐姐傷心事。”
春紅恨林小初,林小初恨不恨春紅?雪夜裡那場鬧劇過去有此日子,小初背地裡片片段段地打聽過,弄明白這是不管自己死活的一個毒辣局。小初要更恨春紅纔是!是以今天擺酒,敬春紅酒,抓住時機吹捧她幾句平時辛苦,多有教導。隨便拉一個失意人過來,灌她一碗老酒,看她吐不吐槽,一定是吐的多!
小丫頭們已經不耐煩:“姐姐噤聲吧,讓公子聽到不好。”春紅氣得渾身亂顫,以前見到自己就陪笑站着不敢亂動的小丫頭們,也有當着人指責自己的一天。“我在這屋裡越混越回去了,”春紅大怒,更是高聲:“我這些年,哪一天早睡過,哪一天晚起過,哪一針一線我不盡心,光指望你們,沒個人掌着,還能成個體統。”
這一句話把所有人都掃進去,夏綠等大丫頭們還節制着不肯說話。素日與管家不和的吳媽媽端起酒杯來:“各位,今天是小初姑娘請咱們,咱們要樂纔好,不可聽的話不必聽就是。”這就有幾個舉杯的。
秋白輕輕咬牙,過來扶着春紅:“姐姐喝多了,房裡睡一會兒去吧。”又給着夏綠使眼色兒:“過來扶一把。”把春紅扶出院外,春紅捂着臉還在嗚咽:“辛苦這些年,如今什麼小毛丫頭都可以說我。”正在哭,耳邊聽着秋白、夏綠喊一聲:“公子。”
廊上站着楚懷賢,面色並無不悅只是平靜。春紅擡起臉悽悽楚楚喊一聲:“公子。”悲切切淚落撲過來跪在楚懷賢腳下,仰着的面龐上淚流滿面,雙手緊緊扯着楚懷賢的衣角:“我有什麼過錯之處,請公子責罰,只是別讓我出去。”
惹出來這一出事情的林小初支着耳朵在聽,下房中別人也在聽。楚懷賢淡淡一笑,對春紅道:“你年紀大了,這是家裡的規矩,到放出去的時候了。”看她哭得實在可憐,楚懷賢半分兒同情也沒有,也不是個扯去衣服擡腿就走的人。他低頭溫和地道:“傻丫頭,今兒就出去吧。”
院子裡響起春紅一陣號啕聲,秋白夏綠過來硬扯着她走了。下房中各人正如墜夢中,房門口出現楚懷賢:“你們盡歡吧,以後不可如此。”說過負手出去了。
一個媽媽先清過神來,吐吐舌頭道:“我的佛爺,春紅姑娘說話,也太高聲了些。”一個小丫頭皺着眉頭:“我說她低聲些,她還只瞪眼我,像我和她是八世的仇人,這不,今天就要走了,從此可以趁心了。”
春痕聽不下去:“碧痕,你可是求的春紅姐姐才進來的。”碧痕冷笑道:“我當然知道,不僅求了是好求了纔來的,只是她爲什麼只偏疼着佳兒,全然不想想我呢。”
也有酒意的林小初扶着頭,這房裡是狼是狽的人多的是。來了這些天,就是這個家裡,這樣的人也多的是。還有公子這個笑面虎兒,溫溫和氣說出來讓春紅恨不能去死的話,還能用一句:“傻丫頭,”來帶出後面的話:“你今天就出去吧。”這個笑面虎兒!
別人雖難過,各人尋開心。一個粗使的婆子也舉杯:“公子讓盡歡,咱們盡興兒樂一回,以後還不知道是怎樣呢。”小初又陪過幾杯酒,推說出來如廁來看春紅。成功把春紅儘快攆得不在眼前的林小初,心裡不是滋味兒。
不是喜歡不是同情,聽過房裡別人的話和公子的話,林小初透心兒的涼。涼過以後咬牙警告自己,狹路相逢上了,怎麼辦?我只攆她走,她想要我命!這樣想過,纔好過些。把臉上笑容打迭好,林小初去安慰春紅。
春紅在房裡只有哀哀痛哭的份兒,夏綠和秋白陪着她哭。斯情斯景,小初想到自身,孤單飄渺於異世,也陪着哭了一會兒,才重新出來看人都散了,小意和春痕在掃地,小初收拾盤子碗給廚房送去。
楚懷賢在外面轉了一會兒氣消得差不多。尾大不掉的奴才最是要打發,說什麼一針一線無不盡心,要你來,不就是要盡心,盡心是你的本分,不是你居功的本錢。楚懷賢算是一個寬厚人,打發一個癡情於自己的人出去,就是最傷人處。明白這個道理的楚公子心中有氣,只能自己出來家裡轉轉散悶。
祖母處陪着說笑過回來,楚懷賢覺得林小初也有不對,也想到過小初說不定是有意爲之。回房裡來,小初回話:“春紅姐姐出去了,走的時候對着公子上房叩了好幾個頭。”說得這樣情真意切,楚懷賢微嘆一口氣,只道:“知道了。”說來說去,是自己管不住話兒是自己不好。
晚上睡下後,楚懷賢喊小初牀前來:“花了多少錢?”小初打蛇隨棍上,苦着臉兒道:“酒還是公子賞的,花了這麼多,”燭光下兩根手指雪白,楚懷賢笑罵:“就這點兒錢,你就苦着臉。”枕頭旁拿起一個荷包扔給她:“拿着吧,以後不可以再這樣了!”
小初接過來,沒有弄明白,是不可以再勾人肚子裡的話,還是不可以再聚,稀裡糊塗裡答應一聲。楚懷賢認認真真又交待道:“不許結黨營私!”
回到榻上,小初打開荷包,裡面是個小銀錠,掂一掂足有五兩。公子這人真不錯!林小初粗粗地重新給楚懷賢又下一個結論,睡下來就進入夢鄉。緊閉的窗外,梅枝兒橫斜倚在夜靜中。周圍安靜,象是人人都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