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往明州的官道上，兩輛馬車正不急不緩地行駛着。天空飄着小雨，風吹起當首那輛馬車的遮簾，調皮的雨點便躥入了車裡。遮簾旋即又被一隻纖長雪白的手懶懶地按住，手的主人正斜斜地坐在車裡，靠在一名男子的肩膀上，星眸微閉，脣間輕輕發出一聲嘆息。
“坐了兩天的馬車，累着了吧？就快到了。”蘇晗之伸手摟住身邊的人兒，有些心疼地說。
“還好……現在也算是習慣些了……就是有些無聊……”顧苒苒掩嘴打了個哈欠，淚眼朦朧地說。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角，又道：“不曉得爺爺的病到底怎麼樣了。若是有了起色，過幾天便帶你去明州四處看看。”
宋代的明州也就是現在的寧波，在南宋時也算是對外貿易的一個重要港口。當地佛教興盛，大小廟宇遍佈城內城外。
約摸申牌時分，蘇家的兩輛馬車便到了明州西城門。馬車並沒有直接入內，而是朝北面又行了一盞茶的時間，走入了一片綠意盎然的叢林中。道路兩邊的植物花卉修剪得十分整齊精緻，看得出是經常讓人打理的。小路雖然不寬，卻十分平坦，盡頭處是一座佔地約六十餘畝的園子。大門處燙金的匾額上寫着“白雲園”三個大字，大門敞開，兩邊各站着十幾名僕役打扮的男人。馬車一停下來，就有兩名小廝上前聽候。在蘇晗之扶着顧苒苒走下馬車，再從後輛馬車裡牽下蘇瑋後，站停的那一瞬間，門口的僕役齊聲恭敬道：“大少爺！”
蘇晗之隨意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又輕輕捏了捏顧苒苒的手，放開後率先跨入了山莊的大門。門口的僕役則分成兩撥，一撥走近馬車，幫忙提行李安頓馬匹，另一撥跟在三人身後，低頭默行。
顧苒苒跟在蘇晗之身後，邊走邊打量着山莊裡的佈置，雖然沒有官宦人家的華美雕琢，卻處處透着主人的匠心，自成一派優雅。
她轉頭看看一臉嚴肅的蘇瑋，對着蘇晗之的背影吐了吐舌頭。
蘇家的老太爺住在園子東邊的聽風樓裡，蘇晗之攜着蘇瑋入內拜見，顧苒苒被引到了樓邊的暖閣裡喝茶稍息。她枯坐了一會兒，正想開口和站在一邊的丫環搭訕，門外卻走入一名管事打扮的男僕，低頭行了一禮道：“老太爺請顧娘子過去說話。”
她站起來理了理衣裙，跟着管事走入了聽風樓，在客廳就聽見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正大聲責備着什麼：“……正月也不見回來，要不是我這把老骨頭裝病，你今年的清明是不是也打算賴在臨安了？！”
管事走入低聲說了幾句後，那聲音又道：“讓她進來，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模樣的仙女了。”
顧苒苒聽了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不情願地跟着管事低頭小步走入裡屋。只見得一人擁着錦被躺在了塌上，一邊的小几上放着幾碟乾果糕餅，屋裡光線昏暗，只在四角上點了幾支蠟燭。她眯起雙眼還想細看老太爺的長相，站在一旁的蘇晗之輕輕咳嗽了一聲，她瞟了他一眼，恭敬地低下頭行禮道：“見過老太爺，願太爺身健體康，福壽綿延。”
老太爺輕哼了一聲，問：“你就是顧氏？”
“是。”
“走近些，讓我仔細看看。”他又吩咐道，“掌燈。”
幾十支蠟燭被點了起來，房間裡瞬間亮堂了不少。顧苒苒向前挪動了幾步，又聽那老太爺不耐煩道：“再近些，難不成會吃了你？”
她低頭“哧”地笑了出來，索性走到他的跟前，擡頭大方地說：“請太爺看吧。”
老太爺看了兩眼，便轉頭對蘇晗之說：“就是她？讓你前一年魂不守舍的？讓你流連臨安一年沒回家了？”
蘇晗之走到顧苒苒的身邊，笑着說：“爺爺可別這麼說，還不是因爲安先生辭別後，沒有找到得力的人，所以就忙了嘛。”
老太爺又輕哼了一聲，轉頭問：“聽說你識字識數，還在臨安開了傢什麼作坊，生意還不錯？”
顧苒苒點點頭，還沒開口蘇晗之又補充道：“爺爺，她還懂日本國的話。”
餘下的兩人同時翻給了他一個白眼，繼而相視，意識到對方的動作後，又一起笑了出來。
“好了，你先退下吧。一會兒會有人來接你去你的住處，吃了晚飯後，就好好歇歇吧。”老太爺收起了笑臉，嚴肅地吩咐道。
顧苒苒應了一聲，又行了一禮，躬身而退。蘇瑋大概是沒見過她這麼謙卑有禮的樣子，揹着老太爺對她做了幾個怪臉，她都視而不見。
待蘇瑋也退下後，老太爺掀開被子站了起來，蘇晗之在一旁連忙扶住。兩人走到了窗邊，推窗望去，是一片竹影婆娑，晚風吹過時，沙沙作響。
老太爺嘆了口氣，道：“聽說你爲了她把府裡的小妾都遣了出去？”
“也不算完全是，正好那個時候瑋兒出了事，便想換幾個家底清白知根知底的，但事情又多，便拖下了……”
“別找藉口，你是什麼樣的性兒我還不清楚嗎？”他撫着花白的鬍子對他瞪了一眼。
蘇晗之立馬住口，笑呵呵地說：“爺爺明鑑。”
“葉兒走了也好幾年了吧……”老太爺眯起眼睛淡淡地說，“也罷，你看上了便娶了回來吧，也算是京官的遠親……填房也沒這麼多要求，看樣子是個開朗的性子，也能幫你打理些事情，只是莫把她寵上天，沒了規矩。儀式就簡單點吧，定了日子就告訴我一聲，我看她的身體像是能生養的，讓我明年再抱上個曾孫兒。”
“爺爺，就算我三媒六聘，八擡大轎，昭告天下地娶她，她現在也未必肯入蘇家的門呢……”蘇晗之說到這個，臉色就有些苦苦的。
“什麼？！”老太爺的大嗓門把屋外的僕役也嚇了一跳，“一個小寡婦，還這麼挑三揀四的？不肯入門她來這裡幹什麼？”
“她……她和別的女子不一樣……”蘇晗之低聲說。
“哼。我看長相也就三分姿色罷了，葉兒可比她漂亮多了。”他有些惱怒地玩弄着手中的核桃球，蓬蓬作響。
“爺爺，孫兒和她的事情，您就別操心了。她遲早會是蘇家的人。”他堅定地說道，看着眼前精神健碩的老人，“看到您沒事，我也就安心了。”
老太爺注視了他一會兒，搖搖頭道：“不操心不操心，你也是做父親的了，怎麼能不操心呢？”他走到了書桌前坐下，從一堆書冊中抽出幾本來，向他招手道，“這次叫你過來，就是想把湖廣兩路的生意也交給你。”
“爺爺身子安康，怎麼突然？”蘇晗之聽了有些吃驚地問。
蘇家的生意就是在湖廣起家而成，雖然現在遷居江南已久，但那兩路的生意基礎牢固，收入穩定，可說是蘇家的根本，一直由老太爺親自管理，這次鄭而重之地拿出來轉交，不免讓蘇晗之有些驚訝。
“年紀大了，總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我也想白天就曬曬太陽喝喝閒茶，沒有煩心事呀。”老太爺笑眯眯地把賬本塞到了蘇晗之的手裡，“最好再有幾個曾孫讓我抱抱，纔是人間至福啊。”
“那二叔那邊……”他握着賬本，仍有些遲疑不定。
“這個不成器的，我讓他到大理去收貨了，沒半年回不來。”
“只怕二叔回來，又要起事端……”蘇晗之嘆了口氣，放下了賬本。
“瑋兒那事我也派人查了，透着蹊蹺，未必就是他指使的。唉！一個人，最可怕的就是不知足啊。”老太爺拿起賬本又塞到了他的手裡，“拿好了，這兩天仔細看了，我可要考你的。這件事情已經決定了，就別再多說了。你下去吧，我也乏了。”
蘇晗之把賬本放入懷中，道：“那我明天再來跟爺爺請安。”
老太爺靠在椅子上對他揮了揮手，再也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