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高高的懸崖上,往下看去。
天際剛剛泛白,懸崖下仍是黑濛濛的一片,偶爾吹過的山風,帶得樹林一陣嘩嘩嘩的響。
他輕輕地向前邁進了一步。
一塊懸崖邊鬆動的石頭,被他的腳尖碰到,骨碌碌滾下了山去。它擊打山壁的聲音由大到小,帶着迴響,讓他怔怔地聽的出了神。
——他現在的處境,是不是也是這麼危險?
東邊的天空被紅日撕扯出一條縫,漸漸地擴散成了一片。太陽終於探頭了。初生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卻被寒風迅速沖淡了暖意。
他眯起眼睛凝視着那抹鑲着金邊的紅,剋制住眩暈的感覺,伸出手去。他的雙手蒼白纖長,恍惚間,彷彿陽光都能夠穿透。他對着自己的手細細端詳了一番,笑了出來。
——那個和尚沒有騙我。
當太陽跳躍出來,普照大地的時候,他要等的人終於來了。
“公孫大娘想見你。”小喬悄無聲息地從一片樹叢後閃出,俏臉冷冷的,話語再也沒有昔日的溫柔。
“我隨時等着她的召見。”他輕輕地說,“在哪兒?”
“就在這兒。”
小喬微微側開身,一名滿頭白髮的老嫗,就出現在他的面前。她的背脊已經完全佝僂了起來,顯得身形十分矮小,拄着一根長長的楠木柺杖。杖頭鑲嵌的綠玉與她髮髻上玉簪幽幽地散發着光澤。
安雅焱注意到,在懸崖下坡的樹叢後,也隱者幾名身手矯健的男子。他自嘲地笑了出來,像他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個小喬就足以讓他從這懸崖上徹底消失。
“怎麼,你很得意嗎?”公孫大娘的聲音並不像她的外貌一樣蒼老,略略低沉而顯得十分威嚴。
他搖搖頭,低首不語。
“那你笑什麼?”她的眼睛鷹一般的銳利,緊緊地盯着他的臉,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我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原來還挺重要的。”他有些無力地解釋着,希望對方快點進入正題。
“你太小瞧自己了。”她憤憤地頓了頓柺杖,向前走了一步,大聲問道,“說!你這些天到底在幹些什麼?你到底打算幹些什麼?!”
他閉了閉眼睛,事實上,他心裡對這個公主是充滿歉意的。
“如您所見,我毀了我們在蒙古和金國的大半基業。”
“我就是要問你,爲什麼這麼做?!”公孫大娘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滴出血來,“你知道,我們花了多大的代價才建立起這個網絡,你卻這麼輕易地就把它……”她突然悲從中來,向北邊望去,不再言語。
安雅焱望着她佝僂的身影,想着她從如花年華就爲之奮鬥的基業被自己輕易地毀去大半,想着初入臨安的他被賦予的信任與權力,想着她對自己的殷殷期待……
他向着她的背影,向着北方,跪了下來。
“安雅焱自知罪無可恕,願承擔一切責罰。”
公孫大娘回首看着他平淡無波的臉,心中怒極,舉起手中的柺杖就向他揮去。小喬在一旁掩嘴低呼,卻已經來不及做什麼。
柺杖在距離他眼睛一寸的地方,停了下來。他依舊閉着眼睛,動也不動。
“爲什麼?”公孫大娘堅持地問。
他的嘴緊抿着,不肯開口。
“告訴我理由,就饒你不死。”她高舉着柺杖,嘶聲力竭。
他仍舊一動不動。
只聽得“砰砰!”兩聲,懸崖上碎石飛濺,嘩嘩譁滾落下去一片。
碎石擦破了他的臉頰,鮮血順着臉頰流下,他卻依然紋絲不動。
小喬早已經嚇的花容失色。
公孫大娘仰天長嘆:“罷了罷了。這也許是我們大宋的氣數……我當初覺得你來歷可疑卻仍然賦予你掌管靈犀閣的權力,何嘗又不是一種賭呢?我輸了……”
她向小喬招了招手,扶着她蹣跚地走下了懸崖,再也沒有回頭。
“金國,最終會被蒙古和大宋聯手擊潰的。”安雅焱在原地淡淡地開口。
公孫大娘停住了腳步:“你又是……”她又笑了笑,搖頭道,“我是看不到了,看不到了……”說罷,坐上竹轎,飛速地下了山。
“只不過……大宋最終也會被蒙古所滅……”他擡頭向着北方,輕輕地說,全身一下子松下勁來,坐倒在地,“歷史,終將是不能改變的嗎?”
他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猛然間低首一陣咳嗽,蒼白的臉頰上都飛上了紅暈。
攤開手,已經是一片殷紅。
他隨手撿起幾片樹葉,擦拭了一下。站起身來,慢慢地步行下了山。
一個人走了許久,他突然停住了腳步,輕道:“銀河,明天你就回蘇府吧,子晰現在也需要人手。”
“安先生……”銀河從道邊走出,望着他的神情十分複雜。
“我這邊的事情,也別跟他說了……”他頓了頓,又改口道,“你總是會告訴他的,也罷,別告訴顧苒苒。”
“是。”
“她最近好嗎?”
“聽說,夫人近日晚上睡的好些了,不太驚醒了,胃口也好多了。”
“嗯。”他點點頭,不再多說,順沿着下山的小徑,緩緩而下,間或的幾聲咳嗽和低笑,讓跟在身後的銀河擔心而又困惑。他緊趕了幾步,想了想,卻又只是閉上嘴,遠遠地墜在他的身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