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苒苒在豐樂樓的宴請,安雅焱只是坐了一會兒,喝了些茶就走了。蘇晗之本是答應要來的,臨了卻打發熹兒來告罪,說是什麼茶引出了問題,定是要即刻處理的。
雖然心裡感覺有些悻悻,但沒了這兩尊臨安商行人士都熟悉的大佛,和街坊說笑也沒了顧忌,這頓飯倒是吃的其樂融融,十分盡興的。
吃罷了自己這一頓,沒過幾日便是安雅焱在山濤園的宴請。他的宴請比較正式,除了交往密切的朋友,許多同窗的太學生、老師以及上司、同僚都來了,因此女眷都有專門吃酒說話的地方,並不與大家一起。
顧苒苒百無聊賴地縮在角落,在一干女眷中搜索可能的“牌友”,但一圈看下來,十分失望。官宦士大夫家的正妻多是自小就教養地十分規矩有禮的,與她之前看到的歌姬之流自是天差地別。
“娘子,你不去與她們說說話嗎?她們不曉得在談什麼,看上去都像是我們店鋪的那個什麼‘消費羣’呢。”薔兒吃飽了,便蹭到她的身邊與她耳語。
“薔兒,你絕對是有商人潛質的。”顧苒苒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隨後繼續有些無聊地轉動着手上的茶杯蓋,“今天就給你個機會,你先上吧。”
薔兒皺皺鼻子,從斜背的拼布小包裡掏出幾張寫有店鋪地址的卡片和幾個布藝小品在她面前晃了晃道:“我早就準備好了,就等娘子下命令呢!”說完就滿臉笑容地走近了那羣婦人,側耳傾聽了片刻,隨後熱烈地加入了話題。
顧苒苒看她眉飛色舞的表情和衆人漸漸向她圍聚的趨勢,對自己這個員工滿意地不得了,當下決定年底加薪。可轉而一想,明年薔兒就要十七歲了,家裡人今年就來催過她嫁人的事,被她一張交子“買”了清靜,明年……恐怕薔兒定是要出嫁的了。
她又想到了在傅官人刷牙鋪時往來十分熱絡的周蘭蘭,前些日子曾去看望過她,也算是她在臨安不多的朋友之一。沒想到兩年不到的時間,她已經小腹微隆,懷裡還抱着個大哭大鬧的了。見到顧苒苒來訪時,她自然是十分高興的,但坐下來喝茶細聊,卻又讓人覺得言之無物。邊哄着懷裡的孩子,邊抱怨着丈夫新買的小妾,說着柴米油鹽的瑣事,最後顧苒苒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當初願意重回這裡,除了安雅焱的因素外,最大的一點原因就是她的自我優越感。雖然已經儘量融入當地的生活,但心裡的最深處卻仍然把自己與這裡隔絕,高高在上的。這種優越感是因爲幾百年的歷史積累,不由自主地散發出來的。
但是,真的可以這樣繼續生活下去嗎?
那日在豐樂樓,雖然沒有挑明,左右街坊卻都在打聽她的背景身家,看着像是和臨安的蘇府有着牽扯,但又不像是蘇府下的產業,直到她說明自己是安雅焱的遠方親戚,衆人才住了口。一輪酒後,又開始旁敲側擊她的單身狀況——若能娶回一個與蘇府有千絲萬縷關係的會賺錢的夫人,怕是誰都會趨之若鶩的吧?
不嫁人的單身女子在這裡,可以算是異類了吧?
——不,應該是肯定句纔對啊。
想到這裡,顧苒苒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一把團扇,走出了花廳。
花廳在園子的西樓,樓前便有一池塘,池塘裡植着荷花,正值怒放。池塘西南面的鳴瑟樓裡燈火輝煌,絲竹之聲與時而喧譁的人聲隨着晚風飄過了池塘,與西樓花廳的碎碎女聲成了鮮明的對比。
半月掛在了夜空,星子閃爍,草叢裡蟲鳴不絕。七月的天,也只有在此時,才能體會到些許涼意。
她在池塘邊繞了半圈兒,步入了西樓邊的一個小亭,亭角掛着兩盞小燈籠,亭裡燃着嫋嫋的驅蚊香,石桌上放着一壺溫熱的茶和幾個乾淨的茶杯,環顧四周卻不見僕人的身影,不禁感嘆安雅焱的細心和治家有度。
她趴在亭欄上伸出頭去看看天上的月亮星子,又望望池塘對面熱鬧的樓羣,和隱約可見的穿梭來去的下人身影。一句話突然浮現在腦海裡: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娘子的生意正春風得意,怎麼說出這樣喪氣的話來?”蘇晗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略略吃了一驚,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把那句話說出了口。
“不過是一時感慨,胡亂說說罷了。”她站起來對他一笑,拿起茶壺又倒了杯茶,“你茶引的事情,解決了?”
蘇晗之拿着茶杯走到她身邊坐下,抿了一口,說:“算是吧。”
她藉着月色燈光細細看了他兩眼:“之前聽說安先生辭去了你府裡的事務,讓你一下子忙碌起來,今天再看,你確是清減了些。”
他笑着搖搖頭,道:“由奢入簡難啊。伯文沒來之前,也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倒也不覺得什麼。這幾年事務交給了他大半,再接收回來,竟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大概……是老了吧。”
顧苒苒嗆了一下,邊笑邊咳道:“蘇少爺別開玩笑了,你怎麼能算老呢。”
他瞥了她一眼:“都快二十六了……再過幾年,瑋兒也要成家了……”
她的咳嗽更厲害了。從來不知道,蘇晗之竟比她還小……而蘇瑋他……
“他還不到……九歲……咳咳咳……”
“在我朝,男子十五歲便可束髮結婚了。娘子不曉得嗎?”他體貼地遞上一杯茶,袖口拂過一陣薄荷清香。
她無辜地搖搖頭,道:“我只知道,被你這麼一說,我這個老太婆可以去撞牆了。”
他笑了起來,雙眼在月色的點綴下隱隱閃動着流光:“淳熙元年時,娘子曾和林大娘說自己二十六吧?那現在算來可是二十八了?但我看不像,你定是隨口胡謅的。”
怎麼和他解釋她其實是二十七?顧苒苒很識相地閉起嘴巴,轉着眼珠想轉移話題,沒想到身邊這人鍥而不捨地追問:“娘子到底芳齡幾何?”
她轉了轉眼珠,對他璀璨一笑,站起身來:“蘇少爺,年齡可是女人永遠的秘密。”
自從再度回到臨安,她便喜歡穿素色的衣服,而不像以往色彩多樣。朦朧月色下的嫣然一笑,更顯得有些縹緲,蘇晗之看她起身走出亭外,不禁急忙伸出手拉住:“你這是要去哪兒?”
她的手雖然柔軟,指尖卻有些粗糙,是這一陣子忙着做東西所致吧?他有些心疼地緊了緊手,又道:“娘子在生意上也頗有天分,不如代替伯文來幫我如何?”
顧苒苒認真地支頭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爲什麼?”他側過頭掩下了眼中的失望。
“雖說蘇少爺開出的月俸可能比我店裡的收入還要高,可是自己做掌櫃的那份自由自在……”她嘻嘻一笑,“當然,我的店鋪經營到現在也沒遇上什麼大麻煩,還要多謝少爺的各方照應。”自從她的鋪子有了名氣,坊間便流傳出仿造的來,雖然自己當初也考慮到這點,所以貨色都是隻獨一樣還一一編了號,但貪圖便宜的人總是有的。仿造品流傳了一陣子,卻始終不成氣候,影響不到主體經營,這情況她看在眼裡,心裡也明瞭了七八分——自是有人在背後幫襯的。
蘇晗之的用心被當面點破,竟一下子有些詞窮,訥訥地不知說什麼纔好。鳴瑟樓裡適時地爆發出一陣喧鬧大笑,他便順勢道:“不如去看看伯文?今晚他被纏得不行,衆人硬是要當場寫出一首好詞好曲來。”
顧苒苒低笑了一聲,答應了。心裡卻想,安雅焱看着很厭惡竊用他人之作,但今天的形勢,怕是要再做一回樑上君子了吧?不曉得又是誰的?
蘇晗之引着她走到一扇窗邊,往裡望去時,衆人正輪番在敬他酒。他連連搖手,腳步偶爾踉蹌,臉頰卻愈發蒼白,雙眼亮如星子。
蘇晗之見了,在顧苒苒耳邊低聲笑道:“我看伯文是快醉了,別人喝酒多是越喝臉越紅的,他一向是越喝越白,眼神卻越來越亮的。”
“他們這樣灌,可別喝壞了身子!”她雙手抓着窗框,指節泛白,言語有些焦急。
這情景看在身邊人的眼裡,心中又是一聲長嘆。
這時候在一邊喝酒的俞國寶拎着個酒壺也圍了上去,他醉眼朦朧地拉住安雅焱的袖子,舌頭像是大了三分地說:“今天你定是要再寫一首好詞的,不然可不放過你!你瞧瞧,那邊筆墨都給你準備好了。”
說罷便有幾個太學生模樣的人嘻嘻哈哈地搬來一張小几,上面擺着筆墨紙硯。
衆人起鬨着把他推攘到幾前,大叫着:“快寫快寫!”
安雅焱看看周圍,有些無奈的苦笑着。一邊彈琴的柳依依站起來嬌聲道:“安大人今天已經醉了,腦子裡怕是塞滿了酒氣,不如由奴家來彈唱一曲新詞吧?”
一名身穿大袖交領素紗的男子笑道:“柳姑娘的詞曲我們一向是愛聽的,不過這次卻解不了他的圍了。等他寫了,你再唱不遲。”
安雅焱笑罵着轉頭,對上了窗外兩人的視線,停留了一瞬後便深深一笑,掙脫了衆人的手,走到柳依依身邊。
“好好好,就給你們一首。不過柳姑娘說的對,我現在滿腦子的酒氣,筆是肯定拿不穩了,等以後清醒些再寫吧。”
傅友仁指着他道:“那便快快說來。”
他笑着對柳依依行禮說:“伯文今天冒昧,就和兩位姑娘一起唱首新曲吧。”
不知道誰嚷嚷着說:“獅子巷的兩個大牌紅姐兒,和安大人交情可都不一般哪!真是羨煞旁人啊!”
衆人又是一陣鬨笑。
安雅焱把小喬也招來,在她們耳邊說了幾句,二女點點頭,取出琵琶纖手一撥,喧鬧的酒宴便一下子安靜下來。
音樂剛剛起了個開頭,顧苒苒便在窗邊低低“咦?”了一聲,把身子更向前探了幾分。
酒宴中安雅焱的清潤的聲音已經隨着樂聲響起。
“龍膏酒啊醉一醉,把葡萄美酒夜光杯,頒賜羣臣品其味,金鼎烹羊記得添肉桂。胡姬酒肆燈花淚以黃金銷盡一宿魅,霧雨輕撓美人背賞絲竹羅衣舞紛飛。魚玄機,還不速爲我獻舞一曲!”
說完他大袖一揮,轉身拿了杯酒朝窗前一敬又唱道:
“長安柳絮飛,箜篌響,路人醉,花坊湖上游,飲一杯來還一杯。水繡齊針美,平金法,畫山水,詩人筆言飛,胭脂掃娥眉。煙花隨流水,入夜寒,寒者醉,今朝花燈會,提畫燈迷猜一對。陽羨茶浮水,琵琶繞,玉笛回,丁祭佾舞備,銅鏡雲鬢美。腳腕間瓔珞如翡翠,飛天繪。院落中百花還掛着露水。客棧裡將軍已征戰回,戰馬還未睡着佳人盼着月歸。盛唐城門內,智者狂,癡者悲,愚者酒一壺,依柳早就入睡……”
他把手中酒杯送至脣邊,一仰而盡。二女唱和了兩句,手中琵琶也嘎然而止。
酒宴上有一瞬間的沉寂,隨後爆發出一片道好之聲。
“好你個安伯文,這可不是臨時想出的詞曲,還能與兩位姑娘配合得如此巧妙。”
安雅焱笑着道:“也算是新得的,沒了這身酒氣也唱不出這首《盛唐夜唱》。”
“好一個《盛唐夜唱》,值得再喝三杯!”衆人讚歎着又舉起了酒杯,你敬我飲一番。
蘇晗之站在窗前也低嘆道:“與伯文相交幾年,竟不知他曲子唱得如此之好。”
顧苒苒卻看着酒宴中的那個飄逸的身影,心中隱隱有些作痛。
剛纔的那一眼,那一笑,那一敬,她已經知道,他是在還他許久之前答應她的那首歌。歌曲變了,卻更能聽清楚他的心。她也聽明白了。安雅焱這一路辛苦,因爲他心中藏有一個偉大的理想。而她,卻也因爲這個答案,更加心痛不已。
“怎麼了?”蘇晗之的低頭溫柔地問她。
她擡起頭,淚眼盈盈。
“到底怎麼了?”聲音多了幾分慌亂,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肩。
她沒有抵抗,只是輕輕地問:“如果,你的好朋友,想做一件天底下最艱難的事情,雖然艱難卻是他最大的理想,雖然他可能會因此犧牲很多,可能最終還是會失敗……”
“我不會阻止他。”蘇晗之鎖住她的雙眸,堅定地說,“只要在背後暗暗支持他就好。”
“他會勉強自己做不願做的事情,我怕他會越來越孤單……”
“怎麼會?”他伸手擦去了她的眼淚,“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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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盛唐夜唱》:詞作者EDIQ,曲是《離魂》,來自臺灣某布袋戲,網絡流行的好詞好曲,詞引用略有改動。曲子也未必與它相同,就是取個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