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的馬車在顛簸到快要絕望的時候,終於到達了臨安城的錢塘門。顧熙寧在城門外下車緩行,仰頭欣賞着這座在八百多年後消失得幾乎無影無蹤的都城。
城門的另一側便是聲名遠播的西湖了,放眼望去波水如鏡,際山爲岸,竟比印象中的大得多,西湖周圍各色的亭臺樓閣數不勝數,城門外街邊的商鋪、酒樓一家挨着一家,叫賣聲與喧鬧的人聲、隱約的歌舞聲混雜在一起,讓她一瞬間覺得十分恍惚,彷彿眼前的只是一個隨時會終止的電影片斷。
如果祁均在這裡,一定會捧着他的照相機四處亂竄,大呼過癮吧。顧熙寧紅了紅眼圈,低頭笑着。
“苒苒,你怎麼了?”身邊的林大娘並沒有因爲她身份的變化而刻意什麼。
“大娘,我想到父母一生都想見而沒有見到的大宋都城就在我的面前,就覺得有些感慨,也想到了……我的官人。”
林大娘執起了她的手拍了拍,安慰道:“你就安心在蘇府住着吧,廣福院和別館那邊都關照過,一有消息就會傳過來的。”
“……嗯,大娘,你對我這麼好,真是讓我有些過意不去呢。”顧熙寧偷偷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說什麼傻話,我也是有閨女的人呀,你沒比她大多少,卻比她經歷了太多的苦了……”
說話間,衆人穿過了錢塘門,走過兩條街道後左拐行了幾步,便來到了蘇府的大門前。雖然蘇家操控着江南一帶近乎三分之一的米糧、織物、茶葉、藥材生意,擁有衆多酒樓、茶坊、勾欄瓦子和印刷作坊,甚至商通海外,他們在臨安城裡的府第卻一點都不張揚。簡單的門庭只是象徵性的植了些花草,亭臺樓閣雖然樣樣都有,但卻都不是現今時興的款式。
衆僕人們在總管林正的帶領下在門前迎接主人的回府,顧熙寧尚沒有在這般排場的震撼中恢復過來,大廳內的女眷們又讓她着實花了一回眼。在鶯鶯豔豔熱切的嬌語中,蘇晗之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拉過林正低低吩咐了幾句,他身邊的幾位佳人眼睛便齊刷刷向顧熙寧看來。
顧熙寧此時正激動地撫摸着插着幾枝梨花的薄瓷青釉大花瓶,腦海中不停地跳躍着數字,估算着它的價值,一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土樣,也沒有聽到背後低低的議論與不時的嗤笑聲。
“顧娘子。”林總管走到她的面前恭敬地和她打招呼,“一路奔波也累了,你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請隨我先去安頓吧。”
顧熙寧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手中的紅木花架,隨着林正穿過了大廳走過了一片竹林,到了東院。林正打開一扇房門道:“這間房的隔壁就是書房,平時除了打掃的下人是不會有閒人來這裡的,很是清靜。少爺說這裡以後就給娘子住。”
本以爲只是間小小的臥室,沒想到客廳書房一應俱全,朝南的窗子正對着一片池塘,北面是重重的竹影,顧熙寧嚥了咽口水,呵呵笑道:“蘇少爺真是擡愛了,這房子給我住是不是有些奢侈了?”
林正的臉上波瀾不驚:“以後小少爺的學業就拜託娘子了,少爺自然不會虧待娘子。”隨後他退出房間,在合上門之前說,“顧娘子先歇歇吧,晚膳自會有丫環送來。明天辰時小少爺會在書房聽課,還請娘子準時前去陪伴。如果還有什麼其他需要,就和我或者林大娘說吧。先告退了。”
宋時民間流傳着一句養生口訣說 “稍飲卯前酒,莫吃申後飯。”因此在太陽還斜斜掛在天邊的時候,便由一位名叫薔兒的丫環乖巧地端了晚膳進屋。她把晚膳放在了客廳的圓桌上,向着顧熙寧福了福:“婢子薔兒,一直在書房伺候的,總管說以後就由婢子來伺候娘子了。娘子先用膳吧。”
顧熙寧本不覺得餓,卻在聞到了菜香後食指大動起來。薔兒邊取出碗箸邊道:“廚房還不知道娘子的口味,因此選了幾個時鮮的菜做了,娘子若想吃什麼,跟我說便是。今天端上來的是雞脆絲、酒蒸羊、米薄皮春繭和雜菜羹。”
顧熙寧雖然曾在別館的廚房打雜了一個月,卻從來沒有吃過如此精緻的膳食,加上中午暈車只喝了些薄粥,竟把幾個菜吃了個底兒朝天。邊吃邊發出嘖嘖的讚歎聲,不知是在讚歎廚師的手藝呢還是在讚歎盛着飯菜的青花瓷碗。
薔兒大概是從沒看到過這樣吃相的主子,站在一旁掩嘴兒笑。轉眼看到裡屋的牀被翻亂,便走過去道:“我來幫娘子鋪個牀吧。”
顧熙寧急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跑到她的面前笑嘻嘻地說:“這就不勞煩薔兒妹妹了。”
“可是……”
“妹妹不知道,我自小有個怪脾氣,喜歡胡亂放置東西還不準別人收拾,家裡人不曉得說過幾回了,就是改不了。以後收拾的事情就不勞煩了,只需簡單的打掃一下就好。”
薔兒掩下帶着幾分驚奇的眼神,轉身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又問:“那娘子今晚需要洗浴嗎?我讓下面去準備。”
顧熙寧的雙眼頓時閃閃發亮:“是那種大木桶嗎?我要多點熱水。”
“那婢子先告退了,酉時來伺候娘子洗浴。”
顧熙寧在關上大門的那一刻,終於忍不住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蹦蹦跳跳地走到牀前,抱起牀內側的小白虎一骨碌就滾在了牀鋪上:“小白~我的運氣好象開始變好了,你也不需要藏在地底下啦~”她狠狠地親了小白一口,小心地放在了枕頭邊,用被子掩好,隨後翻出自己的荷包。
荷包裡躺着幾文銅錢、一枚指環和兩枚珍珠耳釘。
“說不得,還是要先當了一個取些現錢來,等發了工錢再去贖吧。”
臨安城裡有十幾家大規模的當鋪,當地人都叫它們“大質庫”。顧熙寧挑了家看上去最氣派的,當掉了一個耳釘。
當鋪掌櫃細細地看了手中的這顆珍珠後問:“這位娘子,這耳釘可有成對?成對的話更能當出價錢。”
“就當一個,期限一個月,只是想週轉些銀錢罷了,到時候就贖回來。”
掌櫃依依不捨地把珍珠耳釘放入紙袋中包好:“那就給娘子十貫錢吧。”
“成,還想問問掌櫃,哪兒有賣結實的木箱子?”
顧熙寧大包小包、心滿意足地逛回蘇府時,已是華燈初上了。薔兒在房內等了許久,熱水也燒過兩回了。顧熙寧連忙告了歉,收拾好東西,把薔兒支在了客廳,飛快地除去衣物,跳入了澡桶中,舒適地長嘆了一口氣。
正值昏昏欲睡之時,門外卻傳來幾聲低聲的爭執。
“小少爺,我們回去吧,這樣不妥。”一女子低低勸道。
“倩娘,你別攔着我,我一定要進去和她說清楚!”稚嫩的童聲裡帶着明顯的憤怒,啪啪地敲打着房門,“快給小爺開門!”
薔兒拿來了乾淨的衣服和毛巾,小聲道:“好像是小少爺,婢子去看看。”
顧熙寧慢慢地在屏風後穿上衣服,聽到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薔兒恭敬地說:“小少爺,這麼晚了還不歇歇嗎?”
蘇瑋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我來找那個女人!”
“顧娘子在洗浴呢,恐怕不方便……”
蘇瑋的小臉紅了紅,硬聲道:“那我就坐在這裡等她。”
“小少爺……”薔兒和倩娘對視一眼,尷尬地站在一邊。
“別等了,我來了。”顧熙寧披着件背子,用棉巾擦着溼漉漉的長髮,臉上還有着淡淡的暈紅,“小少爺,這麼晚找來,怕是有要緊的事情吧?”
蘇瑋移開的雙眼閃爍了一下,又移回來緊緊盯着她:“我不曉得你是用什麼手段謀得了這份差使,我不會阻止你實現你的目的,不過請你也不要干涉我的事情。”
顧熙寧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小少爺在說什麼?我來這裡不就是要做你的伴讀,督促你的課業嗎?”
蘇瑋兩道漂亮的眉毛糾結在了一起,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真不懂爹爹怎麼……哼,反正以後就會知道了。倩娘,我們走吧。”
倩娘恭敬地跟着蘇瑋,一聲不響地走出了門外,關門前還向着顧熙寧福了福身子。顧熙寧握着自己半溼的長髮,盯着大門看了半天,才喃喃地說:“薔兒,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啊?怎麼小少爺跟個小炮筒似的。”
“婢子……也不曉得……”薔兒拿下了顧熙寧手中溼漉漉的棉巾,換了條幹爽的擦拭着,“娘子先來弄乾頭髮吧,不然容易着涼。”
顧熙寧還沒答話,就先哆嗦着打了一個噴嚏,連忙走到裡屋,加披了件外套。
“真想有個電吹風啊……”她低低的說道。
“娘子說什麼?”
“沒事……明天記得早些叫我。”
“婢子知道了。”
“薔兒,以後在我面前別自稱什麼婢子了,我這裡不興這個。”
“……奴婢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