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吧……
顧苒苒渾身溼透地趴在龍井泉邊的平石上大口喘着氣,書包滾落在一邊,大半都浸了水。
無語問天……爲什麼來的時候要被水浸,回去就不用……
廣福院的禪房裡隨風傳來隱約的誦經聲,她強忍住身上的寒意,手腳並用地從水裡翻上了石頭,一個使勁兒,人便躺在了石板路上,隨後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拽過用包裹布“僞裝”的書包打開粗粗地看了看,她鬆了口氣。幸好有把物品分類打包的習慣,雖然溼了外面,但隔着塑料袋,包裡的東西多半都是好的。
拉扯着粘在腿上的裙子,磕磕絆絆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了一番。如果記得沒錯,客房順着石板路往東便是,只是身上只得了一套宋代的衣服,已經全部浸溼,難道要去偷件僧袍?
顧苒苒邊煩惱着邊弓着身子往東邊走去,摸到第一間客房,想試着伸手推推看時,房裡響起了瓷器輕碰的聲音,隨後一個感覺有些熟悉的聲音開了口:“少爺,今天定是要出發了,林總管備車在府門口等着呢,要是去晚了,老太爺又要吹鬍子瞪眼的。”
“嗯,是要走了,我這就去和方丈說一聲。”另一個聲音說着就打開了房門,顧苒苒聽了一驚,馬上把身子縮在門邊的柱子後,還沒來得及抱緊胸前的包袱,擡眼就對上了蘇晗之黑玉般的雙眼。他身着淺藍色大襟右衽交領的大袖長衫,腰繫一塊瑩潤剔透的黃玉環佩,與髮髻上的簪子同色。他看到顧苒苒,臉上的詫異一閃而過,挑了挑左眉,便對她深深地一笑,如春花綻放。
“顧娘子這麼喜歡水嗎?”他的聲音帶着調侃,“初次見你,也是與今日一般全身盡溼。”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水珠順着她的衣袖、裙襬一顆一顆滴下,沒多久就在腳下匯成了一個小水窪。
顧苒苒瞪着他,不曉得該怎麼用表情來表達她此刻的心情,最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耍賴道:“我就是與水有緣又怎的?”然後索瑟了一下她的肩膀,小狗般地望着他,“不曉得蘇少爺能不能發個善心,給我件乾淨衣服換換。”
他連忙回頭對着屋裡的熹兒吩咐道:“去問前面要個炭爐來。”隨即側了側身,對她笑着說:“娘子如果不嫌棄,就在這兒先烤乾了身子再說吧。”
她毫不客氣地走了進去,留下一路水跡。
才把包袱放下,找了個凳子坐了,熹兒就利落地捧着炭爐進了屋,找出了一套乾淨衣服和棉巾放在一邊,又倒了杯暖茶遞上,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他就又閃出了房間,輕輕地關上了門。關上門的瞬間,她再度對上了蘇晗之的眼睛,他似乎比她離開的時候憔悴了一點,但這一刻望着她的眼神卻是充滿欣喜的。
於是立刻反鎖上房門,就着炭爐脫下了裙子和襦衫,掛在椅背上烤着,然後解開頭髮,用棉巾慢慢吸乾水分,拿了把梳子梳理……還說什麼她喜歡水,是她遇上他就會犯水纔是吧!這都已經第幾次了……
等頭髮半乾以後,顧苒苒脫下貼在身上的裡衣烤着,隨手打開了放在一邊的乾淨衣服,竟是蘇晗之的,衣服上還淡淡地薰了香。她心裡頓時覺得彆扭了起來,想來也是,如果他在寺院裡還帶着女人的衣物,就不只是花花公子這麼簡單了……
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披上了自己的半乾襦衫,把他的衣服放在了一邊。
大約一個時辰以後,終於覺得勉強可以走出去見人了,顧苒苒這才慢吞吞地打開房門。他正倚着柱子坐着,聽見了響動便轉過頭來看着她,場景十分熟悉。
她對他笑了笑,輕輕地說:“謝謝。”他卻沒有作任何迴應,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顧苒苒站在那裡漸漸地有些侷促不安,張開嘴,又不曉得說什麼。原本是先打算去找安雅焱,問清楚心中的一些疑點,當然也做好了再次遇到他的準備,卻沒想到剛剛從水裡爬起,就被他逮個正着。
“你,你怎麼在這裡?”她先發制人,希望他別用同樣的問題來問她。
蘇晗之笑了笑,問:“還回去嗎?”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沒有問她爲什麼渾身溼透地出現在寺廟的後院,也沒有問她爲什麼形影孤單地再來臨安。
她低頭想了想,才說:“沒有太長遠的計劃,近期是打算在臨安混了。”
他笑着站了起來,道:“那娘子可願意去我家做客?”問得彬彬有禮。
她當然沒有理由反對,點了點頭,又問:“安先生在府上嗎?”
他的眼神一黯,走進房間時,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熹兒把已經收拾好大半的行李,一件一件地運上了院門口的馬車。顧苒苒低着頭緊緊地跟在蘇晗之的身後,深怕遇到個熟人在抓住她唧唧歪歪半天。老實說,她實在想不出什麼故事來解釋自己再度出現在廣福院的緣由了。
一路無語地到了臨安城內,蘇府門口林正、林越已經在一輛寬闊華麗的馬車邊上靜靜地等候了。蘇晗之下車後對着林越關照了幾句,便轉身對顧苒苒說:“娘子就先在這兒住下,我要失陪一段時間了,有什麼需要的和林總管說就是了。”
她看着那輛寬闊的馬車問:“我耽誤你事情了嗎?你好像要出遠門的樣子。”
蘇晗之搖搖頭,道:“本就是要回府的,我和瑋兒準備去一次明州。”
大約是聽到了她的聲音,馬車的遮簾被掀了起來,露出了蘇瑋俊秀的小臉蛋,見了她便大叫道:“睡姨?”來不及阻止,他就跳下了馬車,竟比她離去時,高了許多。果然,這裡的時光跳躍了一年嗎?
他高興地跑到顧苒苒面前,擡頭看着她,小拳握了握,忍不住還是衝上來抱住了她的腰:“睡姨,你回來真好!”他在她懷裡喃喃道。
她伸手環住他的小腦袋,嘴角露出了笑意。
蘇晗之在一旁咳了咳,道:“瑋兒,快上車吧,要啓程了。”
蘇瑋鬆開手,擡頭依依不捨地看着她:“睡姨,你不會馬上走吧?你會等我回來的吧?!”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點點頭答應了。他有些氣惱地捂着腮上的紅印子,再度上了車。
馬車在街角轉了個彎,就看不見了。
林越笑眯眯地站在門口,對她說:“顧娘子請進來吧。書房邊的屋子,少爺還給你留着,需要換嗎?”
她聽了臉上一紅,覺得他的目光怎麼有些曖昧,胡亂地搖了搖頭說:“就那兒吧,別換了。”
屋子裡的擺設都沒怎麼變動,她穿過的幾套衣服都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牀頭,那隻木匣子也安靜地佔據着牀的內側,匣子上的銅鎖光亮如新,彷彿她昨天才離去。
顧苒苒拿起放置在一邊的鑰匙,插進去一轉,“咔”地一聲,鎖便鬆開了,擡起蓋子,一個紅色織金錦的抽繩袋子在空蕩蕩的匣子裡孤零零地躺着。
好奇地打開一看,竟是那年冬至節日時,蘇晗之送給她的那對玉梳。梳子約有手掌大小,形如半月,鏤刻着精緻的花鳥圖案,梳齒細密,玉色潔白,無半點瑕疵,玉質溫潤堅密、如同凝脂。再沒有眼光,也看得出這對梳子的價值不菲。
顧苒苒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裝回袋子。臨走之前拜託安雅焱物歸原主,沒想到那個原主還真是執著……
房門被粗魯地打開,大聲地撞在了牆上,伴隨着一聲激動的“娘子!”,薔兒衝到了她的面前,手上竟還拿着塊抹布。
“喲,薔兒變成大姑娘啦!”她輕快地說。
薔兒笑着拉住她的手道:“娘子可回來了,我們都想着你呢!”隨後打量了她幾眼,又道:“娘子好像又變漂亮些了,真沒道理。”
顧苒苒失笑,有這樣拍馬屁的嗎?她剛剛經歷了一場痛徹心肺的變故,日夜顛倒地胡思亂想,沒有熬出兩個黑眼圈已經謝天謝地了,哪會又變漂亮。
想着那個與這裡距離八百多年的世界,那個與自己千絲萬縷卻又毫無關係的世界,心中突然痠痛無比,垂下眼簾也遮不住她複雜的表情。
“娘子?你怎麼了?”她關切地問。
顧苒苒用力地閉起眼睛,有些艱難地開口:“薔兒,我家官人……他消失了……”她沒有說謊,那個愛着顧熙寧的祁均已經永遠地消失在時空的洪流中,她逃避那個世界,所以纔來了這裡。
“消失?”薔兒輕輕念着,一臉的悲傷,溫柔地擁住她,再不多說。
不管他們理解成離棄還是去世,以後應該不會再有人爲此追問了吧。顧苒苒靠在薔兒的肩上,偷偷地用衣袖抹着眼角。薔兒已經,快和她一樣高了呢。
安雅焱走入東院時,顧苒苒正坐在池塘邊的亭子裡發呆。
他在她身後站了許久,最終凝成了長長的一聲嘆息。她回過頭去看他,時間在這裡的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或輕或重的痕跡,唯獨他卻沒有絲毫的變化,圓領的白色長衫繡着淡淡的竹紋,髮髻上的絲帶隨風飄飛,蒼白的臉頰,哀傷的雙眼。
“怎麼,不歡迎我嗎?”她歪着頭故作可愛,努力將笑容提到嘴角,生怕一個放鬆,眼淚就會落下。
他走到石桌前,坐在了她的對面,輕輕地說:“看來,我並不是特例……”
她的笑容崩潰。
咬着嘴脣瞪着他,恨不得跳起來拽住他,搖暈他,狠狠地捶打他,但眼淚已經先一步一顆一顆地滾落在了石桌上。
他遞給她一方帕子,她賭氣地扭頭不接,半晌才擠出自己的聲音,問:“你爲什麼不早些告訴我?”
他又輕輕嘆了口氣,才說:“如果是事實,告訴你你就不會回去嗎?如果它不會發生,那不是徒增了煩惱?”
“所以,所以你才讓我帶封信給他嗎?”
“嗯。如果沒有發生,那隻會是你們茶餘飯後的笑料,如果發生了……我只是不想你有太多的誤會和痛苦……”他站起身來傾向顧苒苒,用帕子溫柔地擦着她的臉,然後把它塞入了她的手中。
“可是……它發生了……爲什麼會這樣?”她用力地絞動着手中的帕子,恨不得撕成兩半。
“其實……很多本奇幻小說裡都多多少少提到過這樣的現象,你知道‘平行空間’嗎?”他坐下來看着她,目光裡似乎隱含了讓她鎮定的東西,她慢慢地穩住了呼吸,搖搖頭。奇幻小說……那不都是虛假想象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