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南宋朝最讓顧苒苒不習慣的東西,就一定是過節。
一到過節,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店鋪即便是不關門,生意也要比往常清淡些。工作努力積極的薔兒也要回家團圓,店裡多半就只剩下她一人。
以往還有安雅焱這個“同鄉”可以陪陪她,現在這樣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顧影自憐。
七夕乞巧、中元盂蘭盆、中秋錢塘潮……她固執地把自己關在後院裡,看着天井圍起來的藍天,有一下沒一下地做着手工,沒有出門一步。
終於,在日頭消去暑氣,日曆翻到了九九重陽節時,忙翻了的蘇晗之從泉州回來了,他回臨安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邀請她去聚景園賞菊,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古人認爲“九”是陽數之極,重陽節裡帶了兩個“九”字,自然是非常重視的。臨安人到了此日便要飲新酒、泛萸、簪菊——宋人相信茱萸是避邪之物,給它起了個別名叫“避邪翁”,菊花別名“延壽客”,是重陽節必不可少的兩樣物品。
那日一大早,薔兒便叫了顧苒苒起牀,拿來新制的秋香色碎花直領襦裙,梳起雅緻的髮髻,在鬢邊攢上一朵小□□。一切都打理妥當,推門走入後院時,蘇瑋已經在院中打完一套拳,蹲起了馬步。見了她便彎眼笑道:“睡姨,你今天真好看。”
在一旁督促的海生立刻道:“扎馬步時不可以說話。”
他小臉一鼓,別過頭去。
顧苒苒走近幾步,奇道:“你額頭上的是什麼?”伸手一抹,一聞,隨即笑了,“你在被窩裡偷吃糕餅嗎?竟吃到額頭上去了。”
蘇瑋一聽,立刻收起了馬步,拉下她的手細看,隱約入鼻還有些菊花香。他立刻大叫起來:“倩娘!你趁我睡覺時,又把片糕擱我頭上啦!”
倩娘聞聲從廚房奔出,用衣袖輕輕擦拭着他的額頭:“小少爺,這是每年重陽都要做的,祈禱你‘百事皆高’呀!倒是早上洗臉疏忽了。”
顧苒苒聽了又蹲下笑道:“倩娘定是疊了不少片糕,讓我看看你一晚上長高了多少?”
蘇瑋幾人自中秋過後就一直住在她這裡。往日出臨安的生意大多由安雅焱出面,現在換了蘇晗之,卻不放心把瑋兒一個人放在府中,又怕連續的奔波耽誤了他的課業,便轉託了顧苒苒,她答應下來卻不願入住蘇府,最終在自己緊湊的後院裡收拾出了兩間房,蘇瑋、倩娘、海生以及蘇晗之的貼身護衛小天,隔日就搬入了。
“都去吃早飯吧,一會兒你爹爹的馬車大概就要到門口了。”顧苒苒四處看了看,又問:“小天呢?”
薔兒撇了撇嘴道:“那人平時都是不見蹤影的,擺好了碗筷卻立刻會出現,娘子擔心什麼?”
“要吃飯了嗎?”小天的身影從院中的柱子後飄出,聲音冷冷淡淡。
“是呀,都去飯廳吧。”顧苒苒對他一笑,掩不住臉上的興奮,這樣的身法看幾次都覺得激動無比啊。
薔兒卻輕輕“哼”了一聲,頭一個轉身進了門。
蘇晗之的馬車果然早早地就到了後門,他進門就見到顧苒苒正在院中緩緩繞圈而行。她在襦裙上別緻地束了根寬腰帶,纏繞出她玲瓏的身段。
“顧娘子今天這身衣服頗有古風。”他按耐住心跳,笑着問,“你在做什麼?
“爹爹!”蘇瑋從裡屋奔出,一路小跑到他身邊,拉着他的袖子說,“睡姨說,她在‘減肥’。”
“減肥?”他不解地看向顧苒苒。
後者對蘇瑋做了個怪臉,才笑着說:“入秋後胃口大開,腰上竟多出了贅肉,所以就在飯後多走走。”
被她這麼一說,蘇晗之又再度打量了一下她:“將近一個月不見,娘子是略見豐腴了些,但我倒覺得這樣更好看。”
顧苒苒有些不自在地向身後看看,沒找到救兵,只好玩着自己的腰帶說:“大宋的女子,不是都以纖弱爲美麼?也不怪我追逐潮流啊。”
“纖弱?”蘇瑋回了她一個鬼臉,“我覺得睡姨再瘦,也稱不上‘纖弱’二字,反而‘強悍’更妥帖些。”說完就一溜煙地跑開,顧苒苒追在其後,笑聲霎時灑遍了整個院中。
蘇晗之的眼中也有了暖意,高聲道:“瑋兒別鬧了,快收拾一下就出發吧。”
聚景園在西湖東岸,屬皇家林園,是當今太上最愛去的園子之一,平時多對遊人開放,春秋兩季最爲熱鬧。
重陽賞菊時,花匠便用菊花扎出了高高的菊臺擺放在園中,百多種各色菊花在亭臺樓閣邊怒放,與衣着鮮麗的遊人們爭相鬥豔。
園內人潮涌動,雖有左右相護,仍避免不了偶爾與遊人的擦肩碰撞,也無法快行,只能隨着人流緩緩移動。顧苒苒對這種場景最爲頭痛,沒走幾步,心中就立刻打起了退堂鼓。她悄悄地退到薔兒身邊,使了個先開溜的眼色,心想着只要停住了腳步,人流瞬間就會把自己淹沒。
卻不料轉身間,就被人緊緊抓住了左手腕。
“顧娘子若是倦了,不如我們去湖邊歇息?”蘇晗之嘴角的笑容似有非有,手上的力道卻是不容置疑。
顧苒苒無奈地點點頭,衆人便順着人工河道往西湖邊走去。河道邊行人漸稀,她邊走邊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手慢慢抽回,蘇晗之卻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一鬆一緊,便順勢抓住了她的小手,再不放開。
雖然有大袖掩蓋,旁人無法看出,但在他的手指滑過她手心的那一刻,她的臉還是微微紅了起來。她鴕鳥似的仰起頭,佯裝欣賞左右的景色,而事實上,從她左手傳來的他的溫度已經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好不容易走到了湖邊,他才鬆開了手。蘇瑋依依不捨地回頭看着高高的菊臺,小聲地說:“爹爹,我還想去看一會兒。”
蘇晗之對着岸邊的石凳拂了拂袖子,點點頭道:“那就再去玩會兒。倩娘和薔兒若是喜歡,也跟着去吧。”
薔兒應了聲,歡天喜地地去了,絲毫沒有看到身邊人拼命使出的眼色。顧苒苒對着她的背影“哼”了一聲,忿忿地坐下,道:“以往過節都吵着要回家,這回聽說重陽要去賞菊,便絕口不提‘回去’二字了,真是個壞東西!”
他在她的對面坐下,笑着說:“過節圖的就是熱鬧,這樣的排場也難得一見,哪像你呀,看着就想逃。”
兩人對着西湖靜默地坐了一會兒,看着西湖上的遊船往來穿梭,秋日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不久便微微出了層薄汗。
她取出帕子擦了擦,回頭看着園子裡的人山花海,感嘆道:“曾經想過,若是沒有這麼多遊人,讓我一個人靜靜地賞景有多好,後來一想,這樣的景色雖然少了嘈雜,卻不免孤寂。總是矛盾得很。”
“這世上總不會有兩全的事情。”蘇晗之淡淡地說道,伸手摘下了她鬢邊搖搖欲墜的小□□,遞給她,“都快要掉下來了。”
她默默接過,拿在手中把玩。
西湖南面不知何時飛起兩隻風箏,爭相攀高,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
“是兩隻鳥兒嗎?”她眯眼望去,卻看不真切。
“不像。倒覺得是龍鳳。”
“那豈不是……”兩人對視一眼,把呼之欲出的答案融在了笑中。
“你喜歡風箏?趁着秋高氣爽,倒可以到我這兒來好好玩一場,林正可是扎風箏的高手。”蘇晗之趁機相邀。
顧苒苒聽了頗有幾分心動,嘴上卻推辭道:“你現在正缺人手,還讓他來做這不相干的風箏耽誤正事。”
他看着她,意味深長地一笑:“林正現在可悠閒得很,府裡的人遣的遣,搬的搬,現在只留了幾個常用的僕役了,不怕麻煩他。”
她沒作聲,把手中的小菊一拋,淡黃色的弧線墜入了西湖水中,隨着水波飄蕩在岸邊。
“也好。我還想畫個風箏玩兒呢。”她站起來,對他俏皮地吐了吐舌,“蘇少爺,今日的午膳在哪兒用呀?我有些餓了。”
“娘子想吃哪裡的菜我們便去哪裡吃。”他大方地放出點菜權。
“就五閒樓吧,聽說他家的蟹肉包兒特別對味,方纔路過時,還看見他掛着招牌賣他的‘新酒’呢!”她也沒想多久就給出了答案。
“好,那就五閒樓!”
他笑着站起來,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腰間掛着玉佩的絡子輕晃,硬是把身後的秋色比下了三分。
顧苒苒心中一跳,胡亂地點點頭,雙眼急忙轉向遠處的人羣,向匆匆趕回的蘇瑋等人招了招手。心中卻在哀嘆——自己怕是怎樣也不會習慣於他的桃花美色吧。
五閒樓的蟹宴是臨安一絕,正值菊黃蟹肥之時,衆人到時,大堂裡已經坐滿了人。要了樓上的雅間,勉強擺下了兩個桌子。
才坐下,店小二已經端上店裡的新酒,一一斟好。微微泛碧的新酒上漂浮着紅色的茱萸,甚是好看。
上了幾道菜後,隔壁那一桌便開始熱鬧起來。倩娘和海生還好些,多是埋頭吃菜的。薔兒近年卻愈發活潑起來,又經過店鋪買賣的鍛鍊,嘴皮子上最不饒人,不知是什麼事情說不合,便一個人單挑小天和小恨,在飯桌上鬥嘴鬥筷,引得笑聲連連。
顧苒苒看着有些眼熱,嘆了口氣道:“雖然我知道菜都是一個鍋子裡炒出來的,可怎麼總覺得他們那桌的更好吃些?”
“你吃飯倒喜歡熱鬧了?”蘇晗之低笑着飲了口酒,又給蘇瑋夾了半隻螃蟹。
顧苒苒橫了他一眼:“我這是爲你着想,好好的一桌菜偏要點兩份,多浪費。在一起吃才香啊……不過我也知道,即便你肯他們也不會肯的,唉~”萬惡的封建社會啊!她任命地挑起一隻蟹肉包子,埋頭吃了起來。
奮戰間,忽然聽到隔壁雅間裡爆發出一陣笑聲,喧譁中有一個極爲熟悉的聲音。
“伯文兄,今日賞菊歸來,可有新得的詩詞?”
“醒庵兄,醉酒三分才能得詩,我們先喝~”他照樣打着馬虎眼,顧苒苒聽了卻暗暗一笑。
“安先生以詞得官,怕是這輩子都要被人纏着要詩要詞的了。”她感嘆着,熟練地掰開一個蟹殼,挑出蟹囊。
“我也很久沒看見他了,聽聞他近來諸多宴請。要不要趁現在去打個招呼?”他爲她添了酒,輕輕地問。
顧苒苒停下手,望着那一道牆壁好一會兒,才搖搖頭,飲下杯中的酒說:“又何必去打擾他們的雅興?這些文人士子,我看着就覺得有些酸,還是算了吧。”
“那蘇某的一身銅臭,可曾衝了娘子的眼?”他端起酒杯敬她,言語中帶着幾分認真。
她拿起酒杯與他一碰,眨眨眼睛,回他一臉明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