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的寒風已經有些刺骨,往來的船隻也因爲接近冬至而日漸稀少起來。一艘不太起眼的客船停泊在青石鎮的碼頭上,船窗微敞,門簾卻掩的嚴嚴實實。
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女快步向碼頭走來,手裡小心翼翼地捧着個紙盒子,跳上客船後,徑直走了進去。
“娘子,你好些了沒?這裡沒有賣酸梅呢,我弄了幾個柚子來,你看可以嗎?”她笑吟吟地走到小廳裡,放下手中的紙盒子,打開捧出一隻黃澄澄的柚子來。順手還取出幾枝紅葉枝,插在了一旁的花瓶中,又道,“這滿山的紅葉煞是好看,我挑了幾枝回來,讓屋裡也添一些喜氣。”
裡屋揚起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柚子也好,夠涼爽清胃,就先吃些吧。哎,薔兒,屋裡怎麼還是有些冷呢,把窗子關了吧。”
“還冷呢,我都一身汗啦,屋子裡還是要經常透透氣纔好呀。”薔兒說着,依舊轉身關上了窗,“這兒的鎮子小,沒什麼好的炭火,不過我依舊讓人送了些上來,以免娘子要用的時候不夠。”
她利落地用小刀剝開柚子皮,剔除了籽,把果肉盛在碗裡,端了進去。
顧苒苒斜斜地靠在牀上,臉色有些蒼白,穿着件對襟的棉襖,背後塞了好幾個墊子,炭爐在牀邊燒得正旺,卻依然在下半身蓋了條被子。
她伸手拈了一片柚子肉放入嘴裡,閉上眼睛,滿足地嘆了口氣,才道:“味道不錯,若是能再酸一點就好了。”
薔兒“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我倒是給忘了,賣柚子的大叔還給我挑了幾個最甜的呢。”
她又拈起一片嚐了,又問:“外面的楓葉都這麼紅了,今天是初幾了?”
“十一月初五啦。”
“馬上,就要冬至了啊……”顧苒苒蹙眉嚥下了口中的柚子,突然拿起手絹噁心了起來。薔兒連忙放下手中的碗,端上牀邊的痰盂。她乾嘔了幾下,閉着眼睛靠回了靠墊裡,沙啞着嗓子道:“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聽人說,滿了三個月就好了,就快了。”薔兒放下痰盂,又倒了碗熱茶給她。
她接過潤了潤嗓子,又嘆了口氣。
門簾在這個時候被掀開,帶進一陣寒意,卻也把屋內有些渾濁的空氣吹散了開去。
“苒苒起來了嗎?今天可有好些?”蘇晗之進屋解下身上的披風問道。
“正在半死不活中……”顧苒苒甕聲甕氣地在被褥中答道。
他聽了笑了出來,揮手示意薔兒退下,做到牀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她“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啪”地揮開他的手,道:“冰涼冰涼的,你想冷死我呀。”
他無辜地挑挑眉,拿了個小手爐捂了會兒,又探手去摟她。她掙扎了幾下,便把臉埋在了他的胸前,悶悶地說:“如果我突然吐在你身上,別怪我沒提醒你。”
他輕撫着她披散下來的長髮,輕輕道:“沒關係。”
顧苒苒安靜地依偎了一會兒,突然又輕哼出聲:“沒關係……你當然沒關係啦,你這個始作俑者!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不好!”她越說越惱,對着他的胸口就咬了下去。
蘇晗之又笑出聲來,拉開她道:“外衣多髒啊,穿的又多,來……”他挽起左臂的袖子,“咬這裡吧。”
她氣鼓鼓地看着他嬉皮笑臉的樣子,抓住他的左臂,當下就是一口。他誇張地叫嚷起來,漸漸地聲音變成了真正的呼痛:“哎喲,苒苒,再咬要斷了要斷了……”
顧苒苒鬆口,滿意地看着又深又紅的自己的傑作,笑着說:“還好呀,還沒出血呢。”
“還要出血才滿意啊?我的手要是廢了,誰來賺錢養孩子呀?”他伸手再度摟住她,另一隻手輕輕地摸上了她的肚子。
顧苒苒聽了,再度甩開他的手:“還說呢!叫你那天別……別……你偏要!結果就來了這個小鬼!嗚~~我一點準備都沒有,還讓我吐的腸子都快出來了。出來一定打屁股!”
“哎,我想沒這麼巧啊……我也沒有準備啊……”他低聲地哄着她,臉上仍是笑嘻嘻的。
“呸!你當我不曉得,你就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她捶打着他的胸口,想着心中的不甘,眼角竟起了淚花。
蘇晗之見情況不妙,也收起了混賴的嘴臉,把她放倒在牀上,蓋好被褥,輕輕問:“苒苒,怎麼了?”
顧苒苒轉身擦了擦眼角,眼淚卻越擦越多,終於抽抽噎噎地哭了出來。任由蘇晗之哄着,卻再也不開口了。正焦頭爛額之際,門外有人輕輕道:“少爺,安先生到了。”
“啊,伯文到了。”他有些慌亂地起身穿鞋,忽又俯身低聲道,“伯文來啦,苒苒。”顧苒苒收起眼淚,問:“他怎麼來了?”
“好像是出來辦事的,我又有事情拜託他查,便約在這裡了,你去看他嗎?”
她抹了抹眼睛,道:“許久沒見他了,要去的。不過我這樣子……你先去吧,我一會兒來。”
蘇晗之看着她起身梳洗,竟有了些精神,也不再哭哭啼啼的,無奈地搖了搖頭,整理了一下衣衫,便掀起門簾出去了。
安雅焱的船挨着顧苒苒的客船停靠在青石鎮的碼頭上。他一身青布衣衫,負手站在船頭遠眺羣山,眉宇間有着些許的憂鬱。
“伯文,你可到了。”蘇晗之從船尾輕輕跳縱到他的船上,聲音輕快明朗,讓他眉宇間的那些憂鬱,一轉身間便已消散,嘴角掛起的笑容還是那麼溫文而含蓄。
“抱歉,路上有事耽擱了幾天。”他掀開船艙的門簾,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兩人相繼入了船艙,立即有人送上了熱茶和點心。
安雅焱打開窗子,對着岸邊的景色道:“這裡的滿山紅葉果然豔麗非凡,難怪你們流連忘返,順江而下都走的比我逆流而上的慢上好些天。”
蘇晗之摸着鼻子苦笑道:“這也是有另外的原因的……先不說這些,你上次來信跟我說,已經查出了眉目,究竟如何?”
安雅焱在桌邊坐下,從懷中取出了一份薄薄的書簡遞給他,隨後安安靜靜地喝起了杯中的熱茶。
蘇晗之接過打開後,細細讀了一遍,眉間的神色卻越來越嚴厲,手中的那份書簡已經被攥得起了皺。再度看了一遍後,他起身在船艙裡踱了幾步,走到窗前,把手中揉成一團的書簡,扔進了江裡。
“原來……這小鬼頭這個時候來,反倒是救了他爹孃的命。”他在窗口喃喃道。
“你打算怎麼做?”安雅焱放下茶杯問他。
“我能怎麼做?爺爺已經把湖廣一帶的生意都交給了我,三叔那房也只有三弟一根獨苗,沒想到他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內裡卻……我一直以爲是二叔做的。”
“他確實每個月都要喝大量的湯藥,估摸着身子上是有些不適。以他的體力來看,估計三夫人應該也介入其中了。”
“若只是生意上的明爭暗鬥也就罷了,先是瑋兒,一個月前又是我……爺爺知道了,又要在牀上躺個好幾天。” 蘇晗之長嘆了一口氣,把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砰”地放回了茶杯,“雖然不能來硬的,我也不可能讓他們繼續胡作非爲下去!”
安雅焱有些心痛地拿起那隻茶杯看了一眼,又給他添了熱水,道:“需要幫忙儘管說。不過,我也挺佩服你的,一個月前還急匆匆地跟着四川發出的貨船一起出發,怎麼途中突然就慢下了腳步,欣賞起風景來了?那船貨物雖然毀了有些可惜,但人平安無事是最可喜可賀的了。”
“是苒苒……”提到這個事情,他嚴厲的表情開始鬆動,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
“她怎麼了?”
“她有了我的孩子了。”
安雅焱拿杯子的手一滯,隨即嗓子口泛上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努力地喝下幾口茶掩蓋了下去,聲音卻變得有些嘶啞起來:“你們……動作倒是快呀!”他笑道,“那可是要恭喜了。”
“你的咳嗽,怎麼總不見好?”蘇晗之蹙眉問道。
“快成老毛病了,沒事。”他隨意地揮揮手,又問,“幾個月了?她現在好嗎?”
“還不到三個月,一直吐的厲害,所以船總是走走停停,最近不知道怎麼了,情緒又開始不穩定起來……”
安雅焱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道:“子晰,讓我見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