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中存在着無數個平行空間,每個平行空間都和相鄰的平行空間都是稍有差距的。產生這些差距的原因,就是因爲同一件事情產生的不同結果。有些空間會很快的消亡,而有些卻能延續很久。而龍井,很有可能就是連接某幾個空間的蟲洞。”安雅焱的手指在石桌上畫出類似於分岔迷宮般的圖形,顧苒苒看看石桌又看看他,似乎有些明白,卻又似乎更糊塗了。
他看到她的表情,笑了出來:“是了,你先告訴我回去以後發生了些什麼吧。”
“祁均……和孫洋在裝修房子……準備結婚了,那間房子,明明之前我已經把牆壁上的釘子弄掉了……爸爸媽媽,有了個比我小几歲的兒子,卻不認得我了……”她把帕子用力地纏在了左手上,手背被勒出了紅紅的印子。
“祁均認得你嗎?”
“嗯……不過感覺卻很生疏……他還說我出國了……”
“你以前有出國的打算?”安雅焱靜靜地聽着她有些破碎的語句,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敲擊着石桌。
“曾經有過,所以去讀了日語,但後來認識了祁均就……”顧苒苒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就是這件事情產生的不同結果嗎?”
“應該是的。”他點點頭,分析道,“你決定出國,祁均就會繼續和孫洋在一起,決定放棄,就會和祁均在一起……這個決定看似主觀,卻仍是受到外界影響的,就比如——你在這裡的一些行爲。”
她聽了,低下頭痛苦地把臉埋在自己的手中:“也就是說,我穿越到這裡來的那一刻,祁均就不再屬於我……”
“可以這麼說……”他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身邊,輕撫着她的發,“是人就需要生存,就需要與外界的交流,你會與這裡的人打交道,你會用你自己的觀點去左右一些事情……這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因爲時間的蝴蝶效應,最終反噬到了八百年後的自己……而把我們的世界弄得天翻地覆的所有這一切,在歷史的洪流中,也不過是芥子般的塵埃罷了……”
“那我……又是從哪裡來的呢……”顧苒苒擡頭望着他,拽住他的長袖低泣,“爸爸媽媽看我都像陌生人……可是我的銀行卡卻還可以用……我的父母……也換人了嗎?還有個顧熙寧在日本嗎?”
“我想……你的父母可能沒有變,只不過在你幼小的時候發生了一些事情,讓他們離開了你……如果你的父母憑空消失,你又怎麼會出現在這個世上呢……”他的口氣輕柔,隱隱透着些無法對外人言明的悲傷,“至於會不會有另外一個你……誰知道呢?也或許只是人們潛意識加上去的記憶。我的失蹤對於你們來說,不也只是‘爲情所困綴了學’而已嗎?”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她生氣地用他的袖子胡亂擦着她的臉,“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你的胡思亂想。說不定我再做些什麼,祁均又能變回原來的樣子了!說不定,我再次穿回去就能回到最初的那個平行世界了!”
他任她拉扯弄皺他的衣袖,沒有阻止,反而緊緊地抱住了她,在她耳邊低低地說:“也許你說得都對,但……你能冒這個風險嗎?”
顧苒苒一下子停止了抽泣。
沒錯,她冒不起這個風險。
她不知道這個未知世界的一星半點,所以她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結果變得略好或者更壞,她都無從猜測。
雖然他們現在都忘了她,但至少仍是健康地幸福地生活在那個世界的……
“我在這裡生活着,他們在那邊就能幸福平安嗎?”她擡起滿是淚痕的臉,哀慼的說,“小燊,爲什麼會是我?”
“誰知道呢?”他舉起袖子仔細地擦着她的臉龐,“說到底,我們只是孤獨的個體……小熙,既然來到了這裡,就別老想着那邊的事情了。在這裡,一樣會找到適合自己的世界。”
“你找到了嗎?”她悶悶地問。
安雅焱轉過臉去,看着偶爾冒出幾個漣漪的池塘:“或許吧……”他輕輕地嘆息着。
自從到了臨安,顧苒苒的作息就十分不穩定。有時候戌時就累得睜不開眼,倒頭就能睡着,一晚多夢,迷迷糊糊到午時才起,有時候卻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睜眼至天明,即便是點了燭火翻看艱澀的古文書,也不能催眠了。
安雅焱得知後,幫她弄了個野菊花枕,又請了李郎中正兒八經地診脈看了。郎中說她有些肝鬱血虛,與安探討了半日,開了長長的方子出來,讓她每天兩頓的灌下,喝到了清明前後,終於不再競賽似的做夢了。那些往事,也被她死死地塞在心中最偏僻的旮旯裡,再也不願去多想。
清明又稱寒食節,從節前起吃冷食三天,家家門上都插了柳條。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紛紛出動祭掃先陵。朝廷放假七日,是與冬至、正月並列的三大節日之一。
淳熙元年的清明,顧苒苒還沒有認同自己已經穿越的事實,蒙在白雲別館的通鋪裡,過得渾渾噩噩。
轉眼,已經是淳熙三年。
安雅焱說連續三天的冰冷食物對她剛剛開始恢復的身體不利,便帶着她去他的園子裡小住了幾天,偷偷吃着熱乎乎的飯菜。他的園子名喚“山濤”,背靠葛嶺,南面西湖,經過了一年多的經營已經頗具規模。
而此時的臨安,城牆已經圍不住繁華,圍繞着西湖,亭臺樓閣鱗次櫛比、雕樑畫棟;大大小小的寺廟一座又一座,善男信女供奉的香火,日夜不熄;熱鬧的米市、花團生意興旺,車水馬龍;大小瓦肆日演新戲、夜講舊史,竟不比城內遜色一分。
每年元宵過後,出城遊春的人羣和趕買賣的商販就漸漸匯聚在西湖周圍,到清明最盛,絲竹之聲飄蕩在湖面上,久久不散。
清明時節的賞春,除了西湖周邊的大小景點,便是包家山的桃林、東西馬塍和關東、青門之菜市。儘管天空中飄着濛濛細雨,往西邊包家山的路上仍然車馬如織。
顧苒苒在馬車內掀起遮簾往外看去,撐着油傘的遊客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笑着指點一路的風景,人羣中偶爾夾雜着素衣淚面的老人、女子手提裝着酒菜的籃子,攜兒帶女,腳步蹣跚。
“看來,清明時節‘欲斷魂’的行人也是少數。”她回頭對坐在馬車一側的安雅焱說着。
“昭慶寺九曲一帶,這樣的場景就佔大多數了。”他正低頭翻看着一本不知名的冊子。
她淺淺地笑了一下,轉頭再看車外,一陣微風把雨絲吹在了她的臉上,涼意沁入心脾。
寧願讓思念來填補這八百年的時空,也不願冒這個風險,讓今後的自己在每年的清明時分,如同那些路人般,淚灑墳頭。
這就是她選擇這裡的原因。
在那一瞬間,她似乎想通了很多。
放下遮簾,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包家山的桃花,在雨中又是怎生模樣呢?”
安雅焱擡頭對她一笑:“不會讓你失望的。”
其實她只是希望多多耗費自己的精力,換來一晚的好眠罷了。對於那些盛放後便快速凋謝的花卉,她總是沒有太多的心思去欣賞。上海的南匯桃花節年年都有,她卻一次都沒有去過。
“你在看什麼?”顧苒苒好奇地伸手翻弄着他手中的書,書的封面上大氣地寫着“春秋”二字。
她咂舌,崇拜地看着他:“安先生是不是打算要考進士了?”
他捲起書輕輕地敲打了她的額頭:“我可是很好學很用功的。”
“讀這些,對你的生意有幫助?”她仍是不明白,之乎者也的,看着就催眠。前陣子當它們連催眠的效用都失去了以後,她房裡的那些書就都被打包運回了書房。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他搖頭晃腦地對她吟出了一段莊子的話,看上去整一個腐儒書生。
顧苒苒哈哈大笑起來:“什麼不好用,竟用了這句。它後面還有兩句呢,你怎麼漏了?”她端坐一側也學他搖頭晃腦的樣子,吊起了書袋,“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爲知者,殆而已矣。”(①)
安雅焱聽了爆出一陣大笑,指着她罵道:“平時說酸腐的書不看,這些能讓你偷懶打諢的話,倒是記得牢!”
她皺皺鼻子,打開他的手,得意地說:“讀書的時候寫議論文,老師發了一大張可以用來引經據典的語句,讓我們背下,我有天背得無聊,便去翻我爸爸的藏書,才發現原來我們一直在斷章取義。這麼一折騰,這句話倒是牢牢地記下了,我後來還在週記裡寫了篇‘讀書無用論’,把老師氣得跳腳。”
“那可不是莊子的本意。”他笑着咳了兩聲,再不和她爭辯,打開遮簾看了看,又說,“就快到了,看這雨也快停了吧。”
顧苒苒湊上前向外看去,桃林入口車水馬龍的,竟有些“交通堵塞”了,遊人們穿紅戴綠,撐着油傘,笑語言言,乍一眼望去已經徹底蓋過了桃花的風頭。
她想起那年冬至在吳山的經歷,突然覺得手腳有些無力,安雅焱看穿了她的想法,說:“放心吧,知道你討厭人擠人,我可是在山間訂了間屋子的。”
顧苒苒兩眼放光地看着他,再度拜倒在金錢萬能的神力之下……
註釋:
①出自《莊子•養生主》,大意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是無窮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窮的知識,就會搞得精疲力竭,既然知道如此,還去追求知識的人,就只能弄得疲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