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苒苒去蘇府玩風箏的時候,把薔兒留在了店鋪,算是對她之前的行爲“略施小懲”。她在林正紮好的白麪風箏上畫卡通,畫潑墨,畫自己也看不懂的抽象,隨後一隻一隻把它們放起。
第一天畫風箏,第二天飛風箏,第三天比風箏。
整整前後玩了三天,纔算盡興。
這三天,蘇瑋跟着她在園子裡奔跑,學習着扯線,高興了就放聲大笑。即便是摔一跤,也是隨意揮拍幾下站起來繼續跑。風箏高高飛起,似乎帶動了整個園子的情緒,到後來凡是手上沒有活兒的,都圍在園子裡,把頭高高地仰起,給幾個玩得正瘋的人,加油鼓勁。
蘇晗之大半的時間都在竹館的書房裡處理案頭上堆成小山的文書。玩鬧的笑聲從窗外傳來,讓他的嘴角始終都帶着一絲微笑。偶爾覺得疲累了,就推開窗望出去,三三兩兩的人羣中,笑得最燦爛的兩個人,也是他最珍視的寶貝。
也許是風箏放飛掉了心中的陰霾,顧苒苒此後的心情一直不錯。在做手工的時候哼哼小曲兒,偶爾下廚炒個蔬菜,便會被來蹭飯的蘇晗之吃個精光,旬末安雅焱休息時,也會去他的園子裡吃茶聊天。
這個秋天似乎過得特別快。
當她穿上新做的短襖長裙時,已經快要冬至了。
顧苒苒的煩惱又來了。
冬至按當時的規矩,是要歇店三天的,薔兒則要回家整七天。變成了孤家寡人的她,挨不住蘇瑋的糾纏,答應去蘇府爲他慶生,順便小住幾天。
仍是東院書房邊上的屋子,只不過換了個名叫小云的婢女,才十二三歲的樣子,她早上賴牀時只要聽到小云怯生生的叫起聲,都會自我唾棄一把。
不曉得是不是因爲府裡大半的下人都回去的緣故,蘇府的園子竟混入了兩隻野貓。一進園子,就和蘇瑋養的小黑結結實實打了一架,叫得天昏地暗的,各自留下了幾道傷口。
蘇晗之本來想叫下人把貓趕了,卻被蘇瑋阻止了,信誓旦旦地要等小黑養好傷以後,徹底報仇。
顧苒苒常常在早上打開窗子時,看到其中的一隻黑貓優雅地在池塘邊散步。看它們草叢樹葉裡翻找食物,就會不忍地從廚房裡取了魚骨頭來餵食。
在她以爲已經和那兩隻貓培養出了感情的時候,也就是冬至的第四天,它們開始飽暖思□□了。
一大早就在屋外扯着嗓子亂叫,完全不若平時“喵喵”的那麼文雅,乍一聽竟如嬰孩哭泣。
她懊惱地在牀上翻了個身,把隱隱作痛的頭完全埋入被子中。
昨天是蘇瑋的九歲生辰,她做了一大盒子的“不正經玩意兒”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他,其中還有些市面上沒售賣過的。他打開以後,就樂得不行,一屋子主子下人玩樂到了三更,她四更才睡下的,才幾個時辰,就被吵醒了?
“小云!”她第一次開口要求小云做事,“能不能把外面那對姦夫□□趕了走?西苑後院都成,我還想睡回籠覺呢!”她覺得自己都快哭出來了。
小云小步地跑進屋子說:“顧娘子,已經讓人去趕了,一會兒就能安靜的。要不要先喝口茶?”
一盞熱茶下去後,聲音果然沒有了。她心滿意足地睡下,正夢見在自家後院裡數交子呢,屋外又是一陣貓叫,好夢嘎然而止。
好嘛,跟她對上了是吧?
瞅着已經巳時三刻,她一肚子火地起牀穿好衣服,簡單地洗漱後往肚子裡塞了點糕餅,怒衝衝地走出屋子,找尋那對貓兒去了。
剛剛在屋後的竹林裡尋到了一隻虎皮貓的蹤跡,它輕盈地一躥,叫聲竟又從東院外傳來。
她循着聲音一路走走尋尋,等到失去了兩隻貓的蹤影時,發現自己竟來到了後院。
蘇府的後院她以往從沒有踏入過。
後院裡也有一彎池塘,池水和東院相連。一座石橋飛跨其上,是進入後院的唯一通道。院子裡種植了許多花卉,但現在多半隻剩下枯枝。仿若這曾經住滿鶯鶯燕燕的園子,人去樓空時,也只留下滿目的淒涼。
想到這裡,顧苒苒就不願在這裡多呆,剛剛邁上石橋的腳緩緩地收了回來。
一陣寒風掃過,捲起院子裡地上的幾片枯葉。她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時,風中卻傳來了幾聲隱約的琴聲。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順着琴聲走去,過了一座石橋,在梅林裡右拐走了幾步,便是建在池塘邊的水閣。那斷斷續續的琴聲就是從水閣裡傳來的。
顧苒苒不願推門去打擾,找了個避風的地方,站着聽了一會兒,卻覺得這尚不成調的曲子,有幾分熟悉。她湊到窗前往裡看去,卻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個身影。要不要像電視裡那樣把窗紙弄破瞄一眼?她正鬥爭着,屋裡的人突然開口唱起歌來。
“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
她聽了心中一跳,像摸着燙鐵似的縮回手,做賊似的一下子蹲了下來。
屋裡的人繼續唱道:“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瞭然,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唱到這裡他停下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又有些不滿意,劃撥了幾下琴絃後,又重頭開始唱了起來。
顧苒苒縮在屋外的窗下,臉色有些尷尬,微微蹙着眉,嘴角似笑非笑。
這首《青花瓷》,是她在那個世界時,最愛聽的一首歌。常常纏着祁均要纏綿悱惻地唱給她聽,可是他唱《十年》、唱《Melody》,唱很多其他的歌,就是不願唱這首,看着她生氣的樣子,就會摟着她哄說,以後找個最恰當的機會再唱。
她覺得這首歌曲子和歌詞都很棒,換一個聲音清雅的人來唱,定是和周杰倫完全不同味道的。那日對安雅焱提出,卻最終也沒有兌現。
沒想到,竟在這個世界裡,聽到這首歌從他的嘴裡唱出來。
那輕輕的歌聲卻仿如夏日雷雨時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落在臉上生疼生疼的,打在心裡卻五味陳雜。
而且……
她側頭聽着屋內人再度無奈的嘆了口氣,站起來在屋中走了兩步,復又坐下,對這開首的兩句反覆唱了幾次仍是不滿意。
她終於收不住嘴角,彎彎向上翹起,隨後捂住嘴壓抑地抖動着自己的肩膀。
那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面若冠玉,生意場上無往不利,睥睨一切,臨安女子心中偶像的蘇晗之,原來……不會唱歌。
想來也是,這兒的曲子調子大多比較單一,《青花瓷》也並不是一首琅琅上口的歌,讓一個從沒有接觸過流行歌曲的古人來唱這首歌,確實有些爲難了。
可是他卻唱得很認真,先是一遍一遍地哼着調子,手上的琴輕輕伴奏,隨後再嘗試唱出歌詞,遇到唱不通的地方就反覆地彈奏哼唱着。
顧苒苒縮在窗下,身子漸漸開始發抖。她死死地拽着自己膝蓋上的裙子,臉上忽喜忽悲。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慌忙把身子藏好。那人在水閣前停下,輕敲了兩下門,道:“少爺,蘭織坊的薛裁縫來了。”
蘇晗之輕輕地應了一聲,推開門和那人走了。
顧苒苒在角落裡僵硬地蹲了一會兒,才慢慢扶着柱子站起來,動了動有些麻木的雙腿。
走到水閣門前,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雖然對這個時代的樂器不甚明瞭,她也曉得這裡是彈琴取樂的地方。
屋子一角有個小書櫃,放着些樂譜之類的書冊。兩邊的牆上掛滿了樂器,有短笛、長蕭、好幾把古琴和一些她不認得的。臨水的一面也是一排門,天暖的時候打開,就是水上的一個半島,彈奏曲子時,就又多了幾分意境。
屋子的一個琴桌上,斜斜放置了一把琵琶。她走過去一摸,彷彿上面還隱隱留有餘溫。輕輕地撥動琴絃,才知道他剛纔一直彈的便是這把琵琶了。
蘇晗之爲什麼會有這支曲子?自然是安雅焱給他的,不做第二人想。
安雅焱又爲什麼會這麼做?
她想到這裡,心中便如壓了塊石頭般難過。
呆呆地在水閣裡站了一會兒,便提着裙子匆匆走出了後院。
她現在滿腦子只有一件事情——要去問問安雅焱,到底打算幹什麼!
路上遇見了小云,她小聲地說:“顧娘子,少爺讓您去花廳呢,蘭織坊的……”一陣風,她的人影就閃過了,直甩下一句話:“等我回來再說!”
一口氣走到山濤園,熟門熟路地走到東書房,一路上的僕傭看到是她,也沒多阻攔。銀河正坐在書房門外,抱着把劍四處張望。見到顧苒苒,剛想笑嘻嘻地打招呼,她就衝上前“啪!”地推開了大門。
屋裡並頭坐在書桌前的兩人,聞聲擡頭。
一個是安雅焱,一個是她見過兩次的小喬。
“怎麼了?”安雅焱起身對着一臉無辜地銀河揮了揮手,溫和地問。
“你怎麼,怎麼把那首歌教給他了?”她看着有旁人在,說話的氣勢就有點低了。
他一愣,笑了:“走,我們去亭子裡說話。”
顧苒苒憤憤地跟在他身後,他穿着長衫走路的樣子十分雅緻,讓她又重重地對着他的背影“哼”了一聲。
“他這麼快就唱給你聽了?”他在亭子裡隨便坐了,說話的口氣很輕鬆,彷彿只是在聊一件小事。
“是我不小心聽到他在練……你爲什麼要教他這個?”她對他跺跺腳,“你打算幹什麼呀?啊,難道……他是唱給你聽的?”
他的笑容凝在臉上眼神古怪:“當然是準備唱給你聽的,想到哪裡去了。”隨後指了指凳子讓她坐下。
她彆扭地坐下了,悶悶地說:“我不要。”
“不喜歡?那你挑首你想聽的。”
顧苒苒聽了,睜大了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你就這麼……希望我和他在一起嗎?”聲音像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
安雅焱眼中閃過幾絲複雜的神色,反問道:“他不好嗎?”
她默不作聲。
“小熙,你如果打算留在這裡,爲自己找個依靠是必須的。這裡,畢竟是南宋。”他的嘴角雖然還帶着笑容,聲音卻聽上去有些冰冷。
顧苒苒一下子站了起來:“即便是這樣,也是我自己找,不用你……不用你多管閒事!”她哽咽着說完最後一句,頭也不回地沿着小徑跑了出去。
安雅焱神色着急地跟着她走了幾步,卻最終停了下來,右手緩緩放下,望着她的身影一動不動。
“怎麼?你把她讓給蘇晗之了?”小喬站在他身後,聲音軟軟的。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自嘲地笑了一聲:“讓?她本不是我的,又何來讓這一詞?”
她聽了嬌媚地一笑,挽了挽自己的頭髮,走上幾步:“安大哥,這裡風大,還是進屋繼續講剛纔的事情吧。”
“嗯。”他頷首向書房走去,邊走邊吩咐一邊的銀河,“去跟着顧娘子,看到回家了就好。”
顧苒苒跑出山濤園後,沿着西湖走着,腦子裡有些渾渾噩噩的,雙腿不受了控制。
她走上了斷橋,往湖裡看了許久,又走了下來,到自己的鋪子門前擡頭看了許久。
雖自己嚷嚷着要在這裡獨立,要自己創業,可是沒了那人的照顧,又怎麼會這麼順利。小燊說得對,一個女人在南宋,的確是需要依靠的。
可是她還是不願他做那樣的事情。
這算什麼啊。
這算什麼嘛!
她又埋頭疾走了半天,看到地上的小石子,就一腳踢飛。繡鞋裡的腳趾與石頭相碰,疼得厲害,她卻對着西湖一個個把石子踢下了水,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心裡才稍稍緩了下來。
她找了個湖邊的凳子坐了,石凳上的涼意透過她的衣服蔓延了全身。她卻又越想越惱,撿起地上的小石子,一個一個用盡全力地扔進湖裡。
“你!你當自己是紅娘轉世啊!”她大聲地對着湖面叫着,把手中最後一顆石子扔了出去。“咚!”濺起了個小小的水花,沉沒了。
傻坐了半晌,終於她站了起來,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卻瞧見蘇晗之手臂裡挽着一件披風,正倚在樹邊笑着看她。就好像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的笑容。
“紅娘?《鶯鶯傳》裡的紅娘?”他眨着桃花眼睛地問。
顧苒苒抿着嘴巴不作聲,身上的寒意卻讓她低頭打了幾個噴嚏。
他走近,把手裡的披風抖開,給她披上。
她擡起頭看他,他穿着一身家居的長衫,額頭上微微冒着汗。
“你在找我嗎?”她低聲地問。
“嗯。小云說你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許久都不見回,就出來看看。”
她拽了拽身上的披風,暖暖地讓她打了個哆嗦。
“怎麼?還是冷嗎?”他關心地問。
她搖搖頭,指了指腳邊:“太長了,拖地上了。”
“沒關係。”他淡淡一笑,伸手幫她拉緊了披風的領口,又說,“回去吧,湖邊的風冷,多吹了要生病的。”
顧苒苒點點頭,和他並肩走了幾步,心中的懊惱不知怎麼已經消去了大半。忽然又想起方纔在水閣聽到的他的歌聲,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他疑問地看過來。
“蘇晗之。”她叫道。
“嗯?”他對她挑眉,對這樣的叫法一點都不以爲意。
“我們先去吃飯好不好?我想吃五辣醋羊。”
他粲然一笑,應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