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人笑得陰惻惻的, 在問她怎麼辦呢,姜稚衣。
姜稚衣直直看着元策, 感覺自己攤上了大事, 但此刻腦子裡一團漿糊, 怎麼也攪不清楚。
被這種像惡狼又像毒蛇一樣的目光盯住,別說讓她思考,她這氣都有點喘不上來了。
姜稚衣目光打顫,嘴脣也打顫, 頭髮絲也打顫,打顫到止不住, 裝作忍耐到了極點——其實也確實忍耐到了極點,一個甩袖轉身朝裡間走去。
驚蟄匆忙跟上她,隨她走進裡間,回頭去闔門。
隔扇合攏的最後一剎,外間元策輕扯的嘴角壓平,漠然着重新垂下眼瞼。
裡間,姜稚衣坐在榻沿,豎耳屏息聽了許久, 終於聽到外邊人離開的動靜。
驚蟄出去確認了眼,讓穀雨繼續把守好四周, 回頭看向姜稚衣:“郡主,這是怎麼回事?”
姜稚衣輕一豎掌,示意容她想想,努力冷靜下來,將方纔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一句句拆分開細想。
乾淨的,只有我兄長?你就這麼喜歡他——
就是說,沈元策有一個兄長,並且他以爲,她喜歡的人是他兄長?
也對,沈元策又不知道話本的事,看來他一直以爲,她磕壞腦袋之後將他誤認成了她原本喜歡的人。
可他爲何認爲她口中這個“阿策哥哥”是他兄長?她根本不知道沈家有什麼私生子啊。
姜稚衣默唸起他的下一句話:“你就這麼喜歡他,喜歡到就算我跟他……驚蟄,你說他沒講完的話是什麼,就算他跟他兄長怎麼?”
“沈少將軍後邊說您不認皮囊,難道是說,就算他跟他兄長模樣很像,您也只喜歡他兄長?”
“這話說是說得通,可是——”姜稚衣蹙了蹙眉,好笑道,“就算他們兄弟倆長得再像,我一個雙目健全之人也不至於分辨不出那是兩個人吧,總不能這兩兄弟是一個模子裡刻……”
姜稚衣笑意驀地一滯,像忽然感到一陣陰風拂過後背,整個人一個激靈。
“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好像也不是沒有可能……?”姜稚衣怔怔擡起頭來。
“若真長得一模一樣,沈少將軍覺得您錯認了他和他兄長倒說得通了,只是這麼一來,難道他們是——雙生子嗎?”驚蟄也瞪大了眼。
“雙生子……”姜稚衣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如果是雙生子,爲何大家都不知道這事?私生子是見不得人的,雙生子有什麼見不得……”
電光石火一剎,耳邊恍惚響起一些模糊的話,姜稚衣住了嘴,回想起上一次聽說有關雙生子的事——
除夕那天,公主府裡,她好奇地打聽寶嘉阿姊和李答風的過去,翠眉便和她說了李答風一家被判流放的原因,當時好像提過一件和雙生子有關的舊事。
說是大約二十年前,見微天師夜觀星象,預言那一年將有雙生妖星出世禍國,先帝便下令斬殺了那一年舉國上下出生的所有雙生子……
姜稚衣背脊發涼地坐直了身子,自言自語道:“沈元策今年幾歲來着?”
姜稚衣打了個晃,臉色煞白地扶住了憑几。
翠眉只是說了個大約,時間的確很可能剛好吻合,如果是這樣,雙生子可比私生子還要見不得人,藏起來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可是這樣驚天的秘密,全京城都沒人知道,她怎麼可能知道?沈元策爲什麼認爲她知道他有一個孿生兄長,還喜歡他兄長呢?
姜稚衣霍然擡眼。
是了,她只認識沈元策這一個沈家子,就算誤會,也該誤會她喜歡的人是沈元策。
所以,不是沈元策以爲她喜歡他兄長,而是沈元策的孿生弟弟以爲,她喜歡他兄長,喜歡沈元策。
也就是說,今日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不是沈元策……
不,是過去這四個多月,站在她面前的都不是沈元策,而是沈元策的孿生弟弟?!
姜稚衣倒抽一口涼氣,雞皮疙瘩一陣又一陣泛起。
……難怪,她就說爲什麼感覺這個“沈元策”好像忘了自己和裴雪青的私情。
如果沈元策和裴雪青的私情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秘密,那沈元策的弟弟很可能並不知情。當他看見那枚衣字佩,見她認下這定情信物,又確定她閨名中有個“衣”字,便以爲和兄長有私情的人是她。
爲了不露餡,第二天他便將她哄了回去,企圖穩住她。直到很久之後,裴雪青帶着另一半玉佩找上門來,他才知道弄錯了。
他因此擔心她日後恢復記憶發現端倪,便果斷在那天晚上跟她求親,後來還乾脆將她拐騙到河西。
姜稚衣緩緩捂住了嘴。
驚蟄不知過去詳情,仍在一頭霧水:“郡主怎麼了?您別嚇奴婢!”
姜稚衣呆呆地回想着這幾個月的種種,半晌過去,緊張地吞嚥了下:“驚蟄,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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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時候還能有好消息?那真是太感人了,驚蟄毫不猶豫答:“奴婢想先聽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我這些日子並沒有和沈元策卿卿我我,我好像——”如同不幸中遇到萬幸,姜稚衣擡手比了個一點的手勢,“活過來了那麼一點點。”
“那、那這些日子和您卿卿我我的人是?”
“這就是我要說的壞消息了,”姜稚衣深吸一口氣,空洞着一雙眼,“這些日子和我卿卿我我的人,是沈元策的孿生弟弟,而我現在知道了這個秘密,剛活過來一點,可能就要死了……”
“呸呸呸!郡主莫說瞎話!”驚蟄趕緊揮散這不吉利的話,跺腳把它踩碎了,“您吉人自有天相,定會長命百歲!”
“我這麼倒黴,還算吉人嗎?你說我磕到腦袋發瘋就算了,還剛好把瘋發去了一個糊塗蛋面前,那個糊塗蛋居然相信了我和他哥那種人是相好……這下好了,他一個糊塗蛋,我一個糊塗蛋,兩個糊塗蛋把糊塗事全做完……”
“不對,”姜稚衣冷颼颼地抱起膝,突然驚恐地擡起眼,“他之前一心以爲我和他哥是相好,還跟我做那些?他、他爲了守住他們家的秘密可以這麼不擇手段,這麼罔顧人倫嗎……沈元策是噁心,他這個弟弟簡直、簡直是可怕至極!”
“所以他纔不是什麼糊塗蛋,人家這麼聰明,詭計一套又一套,把我拿捏得死死的,不光將我騙到河西,還順手牽羊,把我便宜都給佔了……”
“郡主,您只是過去腦袋不清醒,您現在肯定比他聰明,您看他今日一醉酒不就露餡了?他不清醒的時候,也不聰明。”
姜稚衣思索着眨了眨眼,搖了搖頭:“不,他纔不是醉酒露餡,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醉酒露餡?”
“那是?”
“他看出我恢復記憶之後很討厭他,可他又以爲我喜歡他兄長,那我總不可能這麼噁心自己喜歡的人,所以他猜我已經知道了他不是沈元策,纔沒了顧忌與我說這些的。”
“這麼說,原是他高看了您?”
“……”這話怎麼說得人不大高興呢?
驚蟄:“其實就算他不把您拐來河西,您恢復記憶以後也未必猜到他並非原來的沈元策,本可以相安無事的,這根本是多此一舉害了您!”
“誰說的?這怎麼多此一舉了?”姜稚衣板着臉直起身,“就算他今晚不說這些,我也快猜到了,我都猜到他可能失憶了,再往下想想不就接近真相了嗎?”
“……”驚蟄爲難地皺了皺臉,“那難道您還覺得,他騙您騙對了?”
“我只是說,他覺得我聰明這件事是對的,他騙我當然是大錯特錯!”姜稚衣顫抖着一拍憑几,“一對雙生子,哥哥欺辱我,弟弟拐騙我——好他個沈家!”
“眼下若是這等情形,咱們回京好像更不容易了……”
“那倒未必,之前不知道他爲什麼不放我走,現在既然知道了,對症下藥就是了,”姜稚衣琢磨着低低道,“容我想想,想想……”
*
姜稚衣這一想就是一整夜。
翌日清早,驚蟄來伺候她洗漱,看見她熬紅的眼,嚇了一跳:“郡主,您這眼睛怎麼紅成這樣了!”
姜稚衣的確愁得一夜沒閤眼,身體疲憊不堪,腦袋卻沒法休息,一閉上眼就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好不容易睡着片刻,居然夢到被沈元策……不,是被沈元策他弟追殺,這便又嚇醒了過來。
她現在全明白了,過去幾個月,她在不知不覺之中經歷了多少次可能一命嗚呼的危險,若非她的郡主身份,若非他誤以爲她是他哥的相好,她現在可能不是在河西,是在陰曹地府……
這麼一想,她還是有一些吉人自有天相在身上的。
想着這些,姜稚衣睏倦地坐起身來:“我這眼是有些睜不開了,很紅嗎?”
驚蟄拿來銅鏡給她來:“您瞧,要不是知道您昨夜一直在想辦法,還以爲您哭了一整夜呢!”
昨晚訊息太多,姜稚衣一開始沒想全所有的事,臨睡才突然意識到,真正的沈元策很可能不在人世了,心情確實有些複雜。
她是很討厭這個人,可絕沒有恨到想要他死。想到沈元策可能是在過去三年的某天戰死在了沙場,便也算保家衛國的英雄,像她阿爹一樣,忽然就覺得少時那些仇怨輕飄飄的,不足爲提了。
這麼一想,他若有機會凱旋,打了三年仗估計也穩重了,回京以後可能也不會與她作對了吧……
而且,他若凱旋,還有她跟他弟現在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破事嗎?
“是有點唏噓,但還不至於哭上一整夜……”姜稚衣嘆了口氣,看着鏡中那雙通紅的眼,忽然靈光一現,“不過,我也不是不能爲他哭上一整夜?”
“郡主此話何意?”
“你想,‘沈元策’爲什麼不放我走,不就怕我告發他們家嗎?那眼下我若有個理由,讓他相信我不會告發,他是不是就能放過我了?”
“您的意思是,沈少將軍既然誤以爲您喜歡他兄長,那您就將計就計……”
“就是這個理!”姜稚衣襬擺手,“你今日上街採買些東西,等這邊準備妥當,去軍營知會沈——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就去知會現在的‘沈元策’,跟他說,我有話與他講。”
*
傍晚,玄策大營主帳,元策負手立在沙盤前,正與穆新鴻說着正事,忽然聽見嘹亮的一聲:“報——!”
“進。”元策回頭,見是府裡來的人,嘆了口氣,“人又跑了?”
“回少將軍,不是的,少夫人說她有話與您講,請您回府一趟。”
元策揚了揚眉,打了個手勢讓人下去,看向穆新鴻。
穆新鴻被他這躊躇的眼神瞧得古怪:“您不必擔心營裡,放心去吧,這兒有卑職呢。”
“我擔心的是營裡?”
“那您猶豫什麼?”
元策站在原地沉出一口氣:“你若知道你家裡夫人找你可能是要吵架,你不做點準備?”
“那您這站着不動,也沒做什麼準備啊。”
“心理準備不是準備?”
“哦,”穆新鴻呵呵一笑,“原來如此,那卑職一般都做別的準備。”
“比如?”
“比如——”穆新鴻指了下膝蓋,“方便跪地的護膝,您可要卑職替您準備?”
“……”
“留着自己用吧。”元策走出大帳,翻身上了士兵牽來的馬。
約莫半個時辰後到府,徑直去了內院。
天色已暗,內院掌起了燈,庭院裡一片亮堂,只是不知何故,姜稚衣那間臥房卻暗沉沉的,像並未點起他讓人給她打製的鎏金燈樹。
元策皺了皺眉,在房門上叩了兩下,聽見婢女代答的一聲“進”,雙手推開了門。
滿地致喪的白燭映入眼簾,元策一腳定在門檻邊,緩緩擡起頭來。
光影昏昧的屋裡擺了一張供桌,桌上點了香燭,擺了祭品,放着一塊無字的牌位,供桌前,姜稚衣一身素服,直挺挺跪在蒲團上,正在安安靜靜地朝上敬香。
元策懸在門檻上的靴子遲疑着慢慢落了下去。
供桌那頭,姜稚衣手持三根細香,聽見身後傳來的動靜,本就七上八下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耳聽着元策一步步朝她走來,姜稚衣持着香垂着眼,在心底碎碎念——
沈元策,逝者爲大,往昔仇怨,今日一筆勾銷,望你來生投個好人家,莫再遇到這樣的出身,至於今生……我的今生還得過下去,你弟弟騙我在先,我爲謀出路,不得已借你之名,爲自己換個自由身,望你勿怪!
默唸完,姜稚衣持香叩拜三次,被驚蟄攙起身來,將細香插|上香爐。
細香一抖,香灰落手,姜稚衣燙得“嘶”一聲,還沒來得及甩手,忽然有隻手一把將她抓了過去。
姜稚衣驀地一擡眼,看見元策握着她的手,飛快撣掉她手背的香灰:“怎麼上個香也能——”
話說一半,似是感覺到她突如其來的僵硬,元策動作一頓,擡起眼來。
看見她一雙紅透了的,像哭了一日一夜的眼。
姜稚衣目光閃爍了下,慢慢把手抽了回來。
驚蟄連忙取來藥膏。
元策撇開頭,看着這一屋子白事用的物件:“他忌日在五月,不是今日。”
“我知道……”雖然不知道是五月,但她當然曉得不可能是今日這麼巧,“只是我昨夜剛知道他不在了,今日便補上一次祭奠。”
——再說,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最好也有這麼一個哀思的氛圍,否則她怕是又要演露餡。
“這就是你找我來要說的事。”元策回過眼看着她。
“當然不光是這個,”姜稚衣一指地上那張長條案,“坐着說吧。”
兩人在長條案兩邊坐下,姜稚衣側坐,元策盤膝。
斟酌了下,姜稚衣說出了醞釀一天的話:“昨夜之前,我是想拼命逃出去找他,但既然找不到他了,我也不着急離開河西了。”
“我想在他最後三年待過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這你總不至於也不許吧?”
元策瞥開眼,沒有說話。
“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出去以後會揭發你的身份,你看我受皇伯伯寵愛,就以爲我是皇伯伯那一邊的,可我六歲那年,我阿爹爲了皇伯伯的大業犧牲,我阿孃也連帶着去了,你以爲我對皇伯伯沒有過怨恨嗎?”
元策擡起眼來。
“你看皇伯伯寵我,或許有那麼一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爲了做給別人看。因爲皇伯伯是千里勤王登基,並不是堂堂正正奉詔登基,當時殘餘的反叛勢力很強,皇伯伯爲了坐穩這個位子,必須大力提拔功臣,善待功臣之後,擴張自己的勢力。我阿爹犧牲得那麼慘烈,我就是那個最好的例子,可以讓皇伯伯展現他的仁德,獲得更多的人心和支持。”
“你都——知道?”元策意外地眯起眼。
這些事元策自然全都清楚,只是雖然希望姜稚衣站在他這一邊,卻沒打算藉此挑撥她和皇室的關係。
就像永恩侯所說,她不過在借榮華富貴自我安慰,那麼天真一些,可能會開心一些。
但原來,她都知道。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不過有皇伯伯的榮寵確實很好,我又何必想着這些庸人自擾。”姜稚衣擡手支着額角,“我今天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我沒你想的那麼崇拜皇伯伯,如果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我不會選擇皇伯伯,我會選擇他。”
“所以你要選擇的人,是我兄長。”
所以當他問她,能不能選他一次的時候,擺在她面前的選擇,並非他和皇室,而是兄長和皇室。
她不是不能拋棄皇室,只是她的選擇裡,根本沒有他。
姜稚衣輕咳一聲:“我之前想逃出去,只是以爲你搶了他的身份,昨夜冷靜下來想明白了,你也是迫不得已,那就——我替你保守秘密,你放我離開,咱們恩仇兩消,兩不相欠!”
元策彎了彎脣:“恩仇兩消,兩不相欠?”
……他怎麼又笑得這麼瘮人。
“你不相信我嗎?”姜稚衣努力笑得有底氣一些,“雖然他不在了,但沈家還有他的繼母,玄策軍裡還有他的弟兄,我不會害他們的!”
“是不是——”元策回想了下汀蘭水榭裡裴雪青說過的話,“你保護不了他,至少現在可以保護一下他的家人?”
“對,看來你聽明白了。”姜稚衣讚賞地點點頭。
“所以,我爲人弟,應當成全你的深情,放你離開?”
“……是這個意思。”
元策越過半張几案,俯身慢慢靠近她:“姜稚衣,你想得美。”
姜稚衣手撐在地上,人往後躲去,忽然後悔這几案準備得太窄了。
“你不就是怕我暴露你身份才求娶我,才留我在這裡的嗎……”
“今日之前可能是這樣,但方纔,我改主意了。”
姜稚衣心跳如鼓,眼看他越湊越近,鼻尖都快碰着她鼻尖,後仰得腰都快折斷了,小心翼翼動着嘴脣:“你、你先坐回去,好好說話……這四捨五入可是你兄長的靈堂……”
元策眨眨眼,垂下眼,看向她顫巍巍的脣:“我在我兄長的靈堂和我明媒正娶的未婚妻做什麼,又怎麼了?”
“你、你這個人……合婚書上寫的名字可是沈元策,不是你!”
“生辰八字是我的,而且,我也可以叫沈元策。”
“你們家好奇怪啊……”姜稚衣欲哭無淚,“那你到底怎麼樣才肯放我走?”
“怎麼樣——都不肯放你走。”
姜稚衣提起的氣一泄,腰垮塌下去。
元策手臂一橫,將人一把攬回,一身素白的人烏髮如瀑傾瀉。
“姜稚衣,自己發過的誓忘了嗎?說好若有一日你厭棄了我,我是要綁了你手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