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守中當初調任兩廣總督,主要任務是剿匪。現下他非但成功剿滅無數盜匪,解了邊境之憂,還順帶整治了一大批貪污枉法的地方官員,其中不乏朝廷重臣的親朋好友、徒子徒孫。他心裡明白,被打的狗永遠不會反省自己,只會怨恨叫他們吃虧的人。
韋守中估摸着很快會有變動,果然,他在廣東時收到新的任命,調任他爲雲貴總督。調任理由仍然是“剿匪”。
大清九大封疆大臣,看似是平級調動,但云貴地處偏僻,無法與兩廣,猶其是富饒的廣東相比,所以實際上,是大大吃虧了。
不過有弊必有利。利處在於雲貴地方少有朝廷重臣的親朋好友、徒子徒孫,韋守中不會再因打狗而得罪主人。
此外,按清廷規矩,大臣任命,原是要親自進京面聖謝恩的。可這次韋守中的委任狀上,寫明無須勞動他進京,要他直接赴雲貴上任,如此省下他一番舟車勞頓之苦。
但韋守中似乎對調任的“利處”視而不見,他晚上向莫靜蘭解釋時說:“這定是慶親王、袁世凱那幫人怕我進京,對老佛爺說出他們貪污瀆職的真相,纔想出這麼個法子,把我趕去更爲偏僻的雲貴。”
莫靜蘭說:“可是,老佛爺那麼看重你,爲什麼同意這次調任呢?”
韋守中苦笑:“老佛爺太信任慶親王,可能真以爲雲貴被盜匪攪得天翻地覆,已經民不聊生了吧。”
他話是這麼說,心中卻也難免疑慮。他上次面見慈禧,已經是好幾年前。女人心易變,誰知現在太后對他,是否還如從前呢?
韋守中誠然是個忠臣,但他並不愚忠。有時他受了莫大委屈,也會想:“你們滿洲人自己不拿祖宗的基業當回事,我又何必替你們着急?”他同意秦逸民帶自己的小兒子去和同盟會的人混,也是爲自己留了一手。萬一清廷不再可倚靠,他也不至於無路可走。
韋守中想到小兒子,又對莫靜蘭說:“景煊的事,你是能夠體諒我的。但你姐姐性躁,又短視,你替我好好開導她。我明日一早出發去京城,你們就當我還在家,照樣收拾行李。若有人問起,就說我們這就要去雲南。”
莫靜蘭大吃一驚:“你要去京城?”
韋守中點點頭:“他們不讓我見老佛爺,我倒非見她一面不可了。慶親王收受前海關監督賄賂的證據,我已經全收集好了。”
“你未經允許私自上京,就怕……”
“怕什麼?當年八國聯軍進京,兩宮倉惶出奔,我也是未經允許,便帶着軍隊路遠迢迢地跑去保駕。老佛爺要覺得不能容忍,便讓她殺了我好了。”
莫靜蘭不敢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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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韋守中如其所說,只帶了兩個貼身僕人,偷偷赴京。
他從小門剛走,莫靜蘭便一臉肅然地去找莫靜姝。
莫靜姝正在梳頭,見了妹妹有些吃驚,親自拉了只鼓墩放在自己身旁,讓莫靜蘭坐下。她說:“你有重要事情要對我說?”
莫靜蘭點點頭,先把韋守中不服新的調令、私自進京面聖之事和韋景煊要投奔同盟會之事說了。
莫靜姝沒像韋守中預料中那樣暴跳如雷或者驚慌失措。對丈夫,她向來信任,莫名覺得太后也同樣信任他;對景煊,她完全不知同盟會是何物,只想着丈夫既然同意,想必是件好事。
她反過來安慰妹妹:“男孩子,讓他早點出去鍛鍊鍛鍊,也不是壞事。你昨天也看見了,這小子身手了得,大人手下最得力的兩員干將都不是他對手。我們韋家以後,沒準要靠他繼續光耀門楣。”
莫靜蘭遲疑了一下,說:“他要是真有這本事就好了。”
莫靜姝皺皺眉:“你要求太嚴。沒錯,賴與鳴是事先服了我們給他下的藥才變得不中用;侯英廷似乎也是秦師父聽了我們的請求,暗中出手相助,才被景煊擊敗。但他之前一個人打了多少人啊。”
“唉,昨天景煊在臺上的表現,有目共睹,這和平時其他人對他的誇獎,也對得上。”
“那不就得了?”
“可是,他並不總是如此。”
莫靜姝不安地動了動身體:“什麼意思?”
莫靜蘭似乎在仔細選擇措辭,話說得比平時慢半拍:“一個人,總是一個樣子,好比你是你,我是我,誰也不會把我倆弄錯。但景煊和春兒,明明性子天南地北,有時候,我卻會混淆他倆。好比昨天,我不大明白,在臺上比武的,到底是景煊,還是春兒?”
莫靜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如果說莫靜蘭在話未出口前還嘲笑過自己的荒唐,莫靜姝的反應也打消了她暗存的希望。原來,抱有同樣疑問的,不是隻有她一個。
莫靜姝還不肯馬上承認自己的疑心,勉強笑說:“這是哪兒的話?春兒一個姑娘家,哪有這本事?”
莫靜蘭到此地步,索性把話挑明瞭:“要是,我是說要是,這些年在學堂上課的人,都是春兒;而在家呆着的,卻是景煊呢?”
莫靜姝的笑容終於掛不住了,她連連搖頭,額頭上沁出一絲冷汗。
莫靜蘭抓住她姐姐一隻手,只覺觸手冰涼,手心裡也全是冷汗,她說:“姐姐,你也有過一樣的懷疑吧?”
莫靜姝又搖搖頭,她問:“大人知道這事嗎?”
“不,他完全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
莫靜姝鬆了口氣,振作起來:“不瞞你說,我有時候也會分不清那兩個。先前,我總以爲是自己糊塗。但昨天比武,我和春兒坐在一塊,四喜來跟我們說賴與鳴報名參加角逐時,她一生氣,拿手緊緊捏住杯子,捏的小指頭不斷打顫。景煊小時候右手小指骨折過,落下後遺症,每次用勁時都會打顫。我突然就覺得,那個人不是春兒,而是景煊!但是,但是……唉,這也太荒唐了。”
莫靜蘭又重重握了握姐姐的手。
既然一直以來困擾她們的疑慮已被正式擺上檯面,姐妹倆決定,索性弄個水落石出。
她們先派人去找祝嬤嬤。
不知是巧還是不巧,祝嬤嬤家裡有人生病,她請了三天假,昨晚就走了。
她們又派人去找小鉤子,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莫靜蘭說:“不必找了,九成是去那裡了。”
莫靜蘭挽着姐姐胳膊,兩人來到韋家姐弟的秘密營地——假山石洞處。
主宅被拋在身後,老遠看到小鉤子一個人在假山前站着打盹。
莫靜姝衝妹妹打了個手勢,兩人壓低身體,撿着茂密的蘆葦叢,蹲伏前進,一直到石洞口,才冷不防直起身子。
小鉤子被身前乍起的一股冷風驚醒,睜眼便看到莫靜姝,她張嘴要叫,被莫靜姝一巴掌打到旁邊去。小鉤子忠心耿耿,一手捂着臉,仍大喊大叫起來:“夫人來了,夫人來啦!”
莫靜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彎腰鑽入洞中。
韋春齡昨晚已從秦逸民處得知了他和韋守中商議的結果,她特意等到早上,才把韋景煊拉入洞穴,鄭重其事地告知他此事。
韋景煊聽說姐姐贏了擂臺賽也還是要走,當即大哭不依,但韋春齡心意已決,毫不動搖。
韋景煊哭個不停,韋春齡說:“你別哭了,哭多了會變醜。”韋景煊這才趕忙收住。
韋春齡幫弟弟擦乾眼淚,安慰他說:“我又不是一去不回。這和嫁人不一樣,我去和同盟會歷練一番,隨時可以回來看你。”
韋景煊說:“同盟會到底是什麼?”
“這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是一個致力於推翻清廷、建立民主共和國家的組織。”
韋景煊叫說:“爹爹同意你去和那些人在一起?”
韋春齡想了想:“爹一生想的是爲國爲民,同盟會的人所作所爲,也是爲國爲民,他們陣營不同,但目的相同。可能,爹想我去摸索條新路吧。”
她見韋景煊似懂非懂,摸了摸他的頭,柔聲說:“我有本同盟會的小冊子,我走後,你好好看下,就明白了。你要往好處想,我走了,你要扮作我留在家中,就可以整天擦胭脂、穿裙子了,也不必再擔心受爹教訓,時不時被他拉出去應酬了。”
韋景煊破涕爲笑:“那倒是。不過,我肯定會想你的。”
“我也會想你的。”
這時候,小鉤子在外面大叫,莫家姐妹先後進了洞。
四個人,一盞燈,一時間,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莫靜蘭先開口了,她說:“你們鬧夠了沒?祝嬤嬤已經把你們互換的事告訴我們了。春兒,這次,你難道還要扮作你弟弟,跟着秦師父去胡鬧嗎?”
大概因爲莫靜蘭平時不輕易說話,她說的話,往往有振聾發聵的效果。兩個孩子本就心裡有鬼,被她直截了當地揭穿,又祭出莫名“失蹤”的祝嬤嬤,他們馬上就信了。
兩人互相看看,吞吞吐吐地把一切都如實招供了。
莫靜蘭聽得心裡發憷,但她好歹還能維持表面鎮靜。莫靜姝憂急攻心,聽到最後,直接暈倒了。
莫靜姝被擡到牀上後,越想越怕,想上次女兒不肯嫁侯英廷,韋守中已訓斥她教女無方,爲母失職;如今要知道她把女兒養成兒子,又把兒子養成女兒,說不定立即要把她逐出家門了。景煊一點不會功夫,讓他現在跟着秦逸民去,也是枉然。春兒倒會功夫,但她一個女孩兒家,又怎能去幹那拋頭露面的危險事情?萬一被識破,那還了得?所以這事是連補救的餘地也不剩了。
莫靜姝心焦,莫靜蘭心憂,姊妹倆都覺大事不好了,一時想不出主意,只能先將韋春齡扣住了,不讓她和秦逸民聯絡,一切等韋守中回來後再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