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英廷走進練功房, 孫立夾着王鑰華跟在他身後。王鑰華和三天前比有了很大變化,他瘦脫了形,皮膚像腐竹一樣掛在身上, 口中牙齒, 掉了個精光, 兩頰因此下凹, 讓他乍一看, 像是具骷髏。
王鑰華見到蘇菲便不顧一切掙扎起來。孫立一個不留神,被他掙脫,但他站不穩, 趴倒在地上,極艱難地仰頭看蘇菲。
蘇菲卻理都不理他, 一心只在闊別多年的前夫身上。
兩人都仔細地觀察了下對方的變化, 下意識地和自己做了番比較, 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結論。
蘇菲先露出笑容,她說:“‘小夜’, 我有很久沒聽人這麼叫過了,真令人懷念。”
侯英廷譏笑說:“值得懷念的,怕還有很多吧。”
蘇菲裝作沒聽到這句話:“我正想派人去請你,想不到你自己上門了,倒省事。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侯英廷瞥了眼地上的王鑰華。
蘇菲失笑:“他?”
“怎麼?你覺得不是他告訴我的?”
“我覺得, 你再怎麼折磨他, 哪怕對他用蠱, 他也不會告訴你我的行蹤。”
“哼, 你訓練起狗來倒是一把好手。”
蘇菲微笑瞟了眼甘熊, 說:“你怕不是派人跟蹤這位,誤打誤撞, 找來此間,這纔打聽到我也住這兒的吧。”
王婆婆始終在推測侯英廷和蘇菲的關係,只有她一個人聽出了蘇菲輕鬆口氣下的嚴厲,明白自己因抓甘熊引來這位都督,已令女主人不滿。她想到蘇菲懲治人的那些手段,臉色不禁一變。
侯英廷自從發現了有人要給韋春齡下母螳螂蠱後,就懷疑下蠱之人是當年害甘熊的王婆婆。他猜測甘熊突然要走,恐也和那位婆婆有關,所以故意放他,卻在暗中派人跟着,順藤摸瓜,不但找到蠱主,還意外發現了前妻。他本想丟出王鑰華,攻蘇菲個出其不備,見被她看穿真相,便聳聳肩,也不在意。
蘇菲看看他,又看看甘熊,突然“咯咯咯”笑起來。她魅惑的笑聲沒引起侯英廷絲毫反應,她有些不快,說:“你一點沒變。你控制慾太強,只要是身邊稍微親近一點的人,就容不得他自由行事。想當初,我就是受不了你這點,才和你分手。”
旁觀幾人不明他們關係,都大吃一驚,轉頭去看侯英廷。侯英廷皺皺眉:“你亂說什麼?”
“你不許我出門做事,不許我和人聊天。我但凡出一次門,一舉一動,哪怕和偶遇的鄰人說一句話,你都要打聽明白才放心……”
侯英廷冷笑:“原來都是我的錯。”
“也不全是,不過當時我還太小,受不了這樣的,所以纔會過激行事,讓你吃了不少苦。”
“呵呵,我還以爲我受苦,是因爲我又窮又沒出息,擋了人的道呢。”
“唉,你受的苦遠比我多,你愛怎麼說,也全由你。”
因爲侯英廷不願當着人和蘇菲扯當年的事,被她全然佔據了上風。但蘇菲口氣親暱,似有冰釋前嫌的打算,侯英廷卻依舊鐵板一塊,他說:“行了,隨你編派吧。我今天來,不是找你敘舊的。”
“我知道,你是來我這裡要人的。”
“人是要的……”
“你果然一點沒變。”蘇菲似打定主意要重新將這塊鐵板變成她的繞指柔,“聽說,我們分開後,你單身了很多年。”
侯英廷感到左右射來的懷疑目光,頓時有些狼狽,他板着臉說:“你錯了,我早已成婚。”
“我知道。幾年前,我心血來潮,派人去調查過你。你三年前,在南寧娶了孫副將的表妹。可是,婚後三月,你夫人便小產而死。你至今未再娶,怕不是爲了懷念她吧?”
孫立見提到他,再忍不住,說:“侯大哥是重情義之人,他未再續絃,的確是心頭另有所屬,但這和你可沒有關係。”
侯英廷的臉一下子紅了,蘇菲努力半天沒讓他失態,孫立一句話便做到了。
蘇菲一愣,她是篤定侯英廷雖然恨她,卻對她舊情難忘的。她懷疑地看看侯英廷,又看看孫立,腦中忽然一閃而過那天明遠樓上的情形,她驚訝地叫起來:“你不會看上了那不男不女的臭丫頭了吧?哎唷,這可料想不到。怪道那丫頭中槍,你急得跟什麼似的。只是她刁鑽可惡,你怎麼控制得住?哈哈……”
侯英廷沉下臉:“石夜珏,是你要殺她?”
不知是他的聲音還是這個名字,勾起了些黑暗的回憶,蘇菲夾帶幾分妒忌和氣惱的笑聲就此中斷了,她恨恨地說:“那又怎樣?誰叫她屢次壞我的事?”
侯英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隨後說:“這件事,我以後會和你算賬。不過我今天來,主要爲了兩件事。一爲甘熊,”他踢了腳地上的王鑰華,“一命還一命,這人還給你,甘熊我帶走。二麼……”
蘇菲皺眉:“你挑斷了這人手腳筋脈,又割了他舌頭,還對他下了蠱,他已是廢人一個,我要一個殺不了人的殺手做什麼?”
“那是你的事。二麼,我想和你談談你手頭的貨。”
蘇菲眼睛一亮,沒有立即接話。她對着侯英廷耍弄了半天風情,便是想勾起他一些美好的聯想,在接下來的談判中,獲得更多好處,但她沒想到,侯英廷竟已知道了她手頭有一批武器待售。
蘇菲說:“我確實運了批武器過來,大夥兒消息靈通,就這兩天,已有五六撥人來向我打聽價錢了。怎麼,你也有興趣?”
“我不缺兵器,但是……”
“這話可不能說滿。袁世凱的北洋軍已打了幾場勝仗了,你的同盟會若讓他們打進四川,武器是絕不嫌多的。說不定以後,我們要常常合作呢。”
蘇菲又向侯英廷嫵媚一笑,這次,侯英廷也“噗”的笑了一下。蘇菲微眯雙眼,她記得侯英廷最喜歡她這樣迷離地看他,她說:“你笑什麼?”
侯英廷說:“抱歉,你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眼角,“還有這裡,”他指了指自己脣角,“已經有紋路了。你這幾年日子過得還算順心吧?有些事情,年紀大了,就不要做了。”
蘇菲頓時變色。
侯英廷又給了她一擊:“還有,我是來和你談談你的貨,可沒說我要買。”
“姓侯的,你故意戲弄我?果然我當年扔下你和法國人跑了,你到現在還耿耿於懷……”
底下忽然傳來一聲哨響。孫立聽後雙眉一軒,立刻回了兩下口哨。
很快,門口響起腳步聲,一小個子弁兵跑進來,向侯英廷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說:“找到武器了,一共五十箱,兩輛卡車勉強能帶走。”
侯英廷愉快地說:“讓老粟派兩輛車過來裝。”
弁兵又行了個禮,走了。
蘇菲似要阻攔他,侯英廷跨前一步擋住了她,他說:“真遺憾,你沒能多帶幾個人來守住你的武器。”
“你這是明搶?”
“如你所見。”
“這批貨是屬於法國公使的,你這樣做,會引起中法兩國間的矛盾。”
“大清自身難保,新國又尚未成立,法國找誰說去?更何況,公使這樁買賣,怕未得到法國政府的支持吧?”
“流氓。”
“呵呵,你和那些文質彬彬的紳士相處久了,忘了自己又是個什麼貨色了。”
蘇菲聽到樓下有人搬動軍火箱子的聲音,她急得拉下了臉,狠狠盯着侯英廷:“你讓他們停手,我便宜些賣給你便是。”
侯英廷大笑:“對我已經到手的東西,你還想和我討價還價?”他又衝孫立使了個眼色。孫立拔槍對着蘇菲和王婆婆二人,快步走到甘熊面前,替他解綁。
王婆婆轉頭看蘇菲。蘇菲受不了自己的失敗,猛地向侯英廷撲去。
侯英廷早在提防,腳步往後一錯,和她交起手來。
這二人師出同門,交手搏命宛如切磋較藝,身移影動,冷袖翩翩,於頃刻間過了十幾招。
王婆婆暗自驚訝,又想:“這都督的武功路數竟也是苗疆一派,且與那賤人一模一樣,看來甘熊的蠱毒,是他解的。”
蘇菲這幾年養尊處優,疏於練功,她當年便不是侯英廷對手,何況如今?仗着她父親的幾手獨傳妙法勉強與對方拉鋸了一陣,漸漸落於下風。
侯英廷只想看她出醜,今天還不想殺她,下手頗有分寸。
蘇菲卻受不了,大叫說:“阿鶯,你還不快來幫忙?”
甘熊大急,繩子解到一半,就欲向王婆婆撲去,被不明厲害的孫立死命抱住。就這麼一耽擱,王婆婆已加入戰團。
侯英廷感到勁風凌厲,他的胳膊被王婆婆帶起的一陣風颳到,火辣辣得疼。他知道來了勁敵,心頭快速衡量了下,是從槍套裡拔槍快,還是從身後兵器架上取一把兵刃快。他決定退到兵器架旁拿一把兵刃。
蘇菲識破他意圖,讓王婆婆纏住他,她繞去他背後阻攔。
哪知她才轉身,王婆婆忽然吸一口氣屏住,拼着後背受侯英廷一掌,一手成爪,插進了蘇菲的背脊。
侯英廷一掌好似打在銅牆鐵壁上面,震得他掌緣破裂。
與此同時,蘇菲一聲慘叫,王婆婆的手摧筋搗骨,硬生生劈斷她後肋,將她的心臟從後背中掏了出來。
蘇菲倒在地上,瞳孔失焦。
王婆婆手上握着她兀自搏動的心臟,她吐了口血出來,冷冷地說:“賤人,你不自量力,想要一輩子拴住我當你的走狗,嘿嘿,這也就罷了,偏偏還來干涉我殺仇人,我只好叫你先死了。”
衆人變生不測,一時闃然無聲,只有地上的王鑰華睜眼盯着現在與他同一水平線的蘇菲的臉,發出細弱蚊蠅般的嘶叫。
王婆婆的目光從侯英廷等人身上一一掃過,侯英廷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背脊。孫立的槍口對準了王婆婆,他看了侯英廷一眼,獲得同意後,便開了槍。
五米內的一槍,卻失了手。
孫立在按下扳機的瞬間,眼前一花,緊接着持槍的手腕一痛,關節脫了臼。
甘熊欲反抗,只來得及在王婆婆手下走了三招,便被她點了穴,像只麻袋似的夾在脅下。但這時,侯英廷已經掏出□□,對準了王婆婆。
王婆婆左手鋒銳的指甲抵在甘熊頸動脈旁,她說:“閣下,你可以試試,是我手指的速度快,還是你的子彈快。讓我們離開!”
侯英廷說:“他被你擄走,無非是受更多折磨,倒不如我現在一槍崩了他爽快。”他說着連開了三槍,槍槍打在王婆婆腳前寸許處。
王婆婆臉色更陰沉,她說:“你想怎樣?”
侯英廷說:“你放下他,然後從這裡離開,我保證這次不派人追你;你不放下他,兩分鐘後,你們就會一起死在這裡。甘熊,你怎麼說?”
甘熊努力伸出脖子點了點頭。
侯英廷一手拿出他的懷錶,一手握槍。
王婆婆沒法像剛纔對付孫立一般對付他,兩分鐘一閃而過,她是老獵人,光看侯英廷的眼睛,就知道他的決心。她按捺下萬般不甘,問侯英廷:“你說話算話嗎?”
“你可以選擇信,也可以選擇不信。”
王婆婆咬了咬牙,將甘熊扔到地上,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說:“你等着瞧,只要我活着,就不會放過你!”
侯英廷收起了槍,戒備地看着她。
王婆婆不敢耽擱,一掌將身後的文窗打掉了兩扇,人如一片葉子般輕盈地上了窗臺。她正要往下跳,卻冷不防胸口一陣刺痛,她雙手捂心,“啊”了一聲,掉落回練功房的地板上。
王婆婆形容大變,雙手不斷撕扯自己胸口的衣衫。衣衫成了片片破絮後,她又接着抓自己的胸口,很快抓得血肉模糊。那模樣,竟有些像中了她下在甘熊身上的螳螂蠱。
彷彿在呼應她的奇舉,半死的王鑰華也在地上翻滾起來。
孫立見他們這般,面露懼色,靠到侯英廷身邊,問說:“侯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侯英廷搖搖頭。他看出地上打滾的兩人都中了蠱毒,但具體怎麼回事,卻不明白。
只有甘熊,他在剛剛落入王婆婆手中時,從腰帶裡掉出一根三釐米長的竹管,竹管好巧不巧,滾到王鑰華面前,又從裡面爬出一隻金蠶。甘熊一直關注着他的竹管,眼睜睜看着王鑰華蠕動到了金蠶面前,一口,將它吞了下去。
王鑰華曾受蘇菲囑咐,用王婆婆給他的螳螂蠱熬成藥湯,企圖謀害韋春齡,計劃失敗後,他自己反成了那蠱的受害人。侯英廷刻意折磨他,給他灌了不少蠱毒藥湯,使他體內的蠱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所以,他吞食甘熊辛苦培育的金蠶後,蠱毒反噬下毒之人,他自己雖也難逃一死,但下蠱之人,卻比他死得更爲悽慘,也報了她殺害蘇菲之仇。
王婆婆和王鑰華在地上滾了一陣,都漸漸沒了聲息。
侯英廷見孫立手受傷了,便親自走去抱起甘熊。
孫立問:“這些死人怎麼辦?”
侯英廷低頭看了看他腳邊死得透透的蘇菲,或者說,石夜珏,他自己覺得奇怪,一個曾經一舉一動都牽扯着他的神經;一個曾經讓他同時品嚐過無與倫比的幸福與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女人,此時毫無生氣地倒在他腳下,像個潑上紅墨水的紙人,他竟然完全無動於衷。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抹平和改造了多少滄海桑田?他再不是當年愛她、恨她,全都深入骨髓的少年了。
侯英廷暗暗嘆了口氣,冷冰冰地下達了指示:“連人帶屋子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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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培倫遠遠地看到一個黑影,忙迎了上去,果然是韋春齡。
喻培倫鬆了口氣之餘忍不住抱怨:“你怎麼去了那麼久?我好像聽到槍聲……你怎麼了?”
韋春齡去時是歡欣鼓舞的,回來時卻像被雨沖刷過後的水彩畫,模糊而蔫頭蔫腦的。
韋春齡說:“沒事,我們不用去了。”
“發生了什麼?”
“侯英廷和蘇菲說僵,雙方打了起來,蘇菲那邊又內訌。現在,侯英廷的人已收繳了所有蘇菲的武器。”
“那我們怎麼辦?”
“我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