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春齡凌晨纔回到總督府。韋景煊在她屋裡等她, 見到她,一顆心才放下,但瞅了瞅她臉色, 他又意識到她現在情緒非常之糟。
他第一反應, 是韋春齡吃了蘇菲的虧, 他忙問怎麼回事。
韋春齡也不隱瞞, 將在蘇菲那裡的所見所聞如實告訴了弟弟, 又說他們離開五塊石後,去她剛來成都時的落腳地,開了會, 她纔回來。
別的事韋景煊聽了,也就聽了, 即便是聽到王婆婆突向女主人下毒手和王婆婆離奇死亡處, 他也就驚訝了兩聲, 過後就忘了。唯一讓他在意和難受的,是侯英廷對於他續絃已死、至今未娶之事直認不諱。韋景煊心想:“這個王八蛋!”
韋春齡的傷口有些洇血, 韋景煊替她拆了紗布,重新上藥包紮。他現在也沒心思責備他姐姐了。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現打算怎麼辦?”
韋春齡說:“我能怎麼辦?人家不想娶我,生怕爹爹要他提親,拿死了的老婆當擋箭牌,我還能跑去對他說, 我知道你在扯謊, 你快娶我吧?”
“你也不用這樣妄自菲薄, 據他這些日子的表現來看, 他對你未必無情。”
“我也是這麼想的。”
韋景煊又有點高興起來:“是吧, 我覺得侯英廷就是那種大男子主義者,喜歡柔柔弱弱、一步三搖的小女人。蘇菲也說他控制慾強。像你這般, 整天走南闖北、舞刀弄槍的,他怎麼控制得住呢?他也是怕自己以後管束你過多,引起你的反感,惹兩人都痛苦,所以乾脆隱忍下對你的愛意,讓你以爲他已有妻子,長痛不如短痛了。”他自覺這番分析十分貼合,不禁有些得意。
韋春齡也被他說服了,望空呆呆地看了半晌,忽然嘆一口氣,說:“我累了,睡吧。”
韋景煊怕姐姐晚上有甚事,當夜打地鋪睡在她牀腳。
韋春齡雖然情緒鬱郁,但上牀十分鐘後,照舊睡得酣熟。
韋景煊想着她和侯英廷的一路牽纏,卻笑一會兒,哭一會兒,喜一會兒,憂一會兒,翻來覆去睡不着。
大概一點多的時候,侯英廷回來了。他沒馬上進自己房裡,而是在韋春齡的房間外悄然站了好一陣,纔回去。
韋景煊屏息靜氣地盯着門窗上的黑影,一時恨不得推醒韋春齡,叫她自己起來看看。
侯英廷走後,又過了一會,韋景煊終於迷迷糊糊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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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韋景煊才醒過來,就聽到有人在身邊走動。他睜眼,看到韋春齡背對他坐在梳妝檯邊,也不知在做什麼。韋景煊叫了聲“春兒”,韋春齡回過頭來,嚇得他立即清醒了。
韋春齡不知打哪兒弄來的胭脂水粉,正自己化妝。但她不得其法,一張臉塗得跟猴子屁股相似。她擦擦重來,更加糟糕了。
韋春齡見弟弟醒了,忙向他求救:“你來幫幫我。”
韋景煊已經一骨碌爬起來,從她手上搶下粉撲:“你快放下,快放下,這真像是我自己的臉被糟蹋啦!”
他搖着頭先幫韋春齡擦乾淨了臉,又問她:“你哪兒弄來的這些胭脂?”
韋春齡情緒有些低落:“你不是說要和我換回來嗎?我想着早晚可能要用到,便買了些備着。”
韋春齡出手大方,買的化妝品倒都是高級貨。
韋景煊仔細檢點一遍,留下了一瓶面霜,他問韋春齡:“要化什麼樣的妝?”
韋春齡呆了呆:“就你之前化的那種。”
韋景煊嘆了口氣:“我的小姐姐,我以前化過的妝容,少說也有二三十種。”
“這麼多?”
韋景煊不再問了,自己估摸了一下,讓韋春齡等等,他跑了出去。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韋景煊抱着一隻箱子回來了。韋春齡等得無聊,拿眉筆畫眉玩,自覺畫得不錯,韋景煊一見卻驚叫了一聲,說一粗一細,一彎一直,簡直是災難,他立即替她擦掉了。
韋景煊打開箱子,取出瓶瓶罐罐,使出看家本領,替韋春齡化妝。
韋春齡瞄了眼那些東西,心裡咋舌,想:“他比當初在桂林時考究多了,不過一張臉,怎麼要這許多勞什子?難道還能化出花來嗎?”
韋春齡起初還耐心坐着,聽憑弟弟擺弄,後來卻不耐煩起來,屢次問他好了沒有。
韋景煊不耐煩,告訴她得化幾層,每一層都得仔細鋪畫,要同時考慮平面和疊加效果。
他在韋春齡顴骨上刷了半天,得意地讓她照鏡子看。韋春齡沒看出和原來有什麼不同,反問他:“你鼓搗了半天,到底在弄什麼?”氣得韋景煊翻轉鏡子,不給她看了。
最後終於化好了,韋春齡重新獲得了照鏡子的權利。這次連她也看出了不同。
韋春齡本來長得就好看,已經有牡丹吐豔、國色天香的意思,但一來她年紀還小,二來慣常奔波勞累,於她豔麗、端莊的氣質頗爲有損。韋景煊巧妙地遮蓋了她的稚氣和江湖氣,突出了她的明豔和高貴。長相還是那個長相,人卻似另外一個人了。
韋春齡對着鏡子看了半天,感嘆說:“我長得還真是好看。”
韋景煊“噗嗤”一笑,替她編了辮子,又拿出一套衣裙讓她換。衣裙是鬆綠色滿地印花的最新款式,琵琶袖,大鑲滾裝飾,二十幾條飄帶上掛滿了鈴鐺、玉飾和香囊,穿上好像一夜之間春綠江南,繁華熱鬧得了不得。
韋春齡因過於好看,有點害羞和彆扭起來。
韋景煊讓她站起來走兩步。韋春齡走了兩步,就被叫停,說是手擺動幅度太大,走路姿勢過於雄赳赳氣昂昂,與她的裝扮不符。
韋景煊走了兩步,讓韋春齡跟他學。韋春齡學了五分鐘,說她傷口疼痛,要躺一會兒。韋景煊怕她壓壞髮型,只准她坐在榻上。韋春齡坐了沒幾秒,嘆口氣,繼續起來走路。
韋春齡活了十幾年,功夫也練過,且練得人人誇讚,她師父也心悅誠服,今天卻突然發現,自己好像連路都不會走了,動輒出錯。
韋景煊笑嘻嘻地糾正她,一直沒問她怎麼突然想起來要好好當“女孩子”了。
兩人笑鬧一陣,天徹底亮了。廚房叫人給韋春齡端來早點,韋景煊讓人把他的那份也端來這裡,他邊吃,邊盯着韋春齡,生怕她吃得不小心,弄花了他的妝。
韋春齡自不會走路後,發現自己又不會吃飯了。
侯英廷往常會在韋春齡用早飯時進來看她一回,今天他來得晚了些,但還是來了。
侯英廷進屋看到韋春齡,不覺眼前一亮,隨即露出讚賞的微笑。
韋春齡剛吃飽,想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不禁臉一紅,忍不住打了個飽嗝。
韋景煊默默瞪了她一眼,轉向侯英廷:“你昨晚很晚纔回來吧,還以爲你今早不來了。”
侯英廷說:“剛收到幾封信,看信耽誤了會兒。對了,韋大人也託人捎來了信,要我轉交給你們。”
姐弟倆一直擔心父親,聞言大喜。韋景煊忙接過信,拆開和姐姐同看。
按信中所說,韋守中已輾轉回到上海。攝政王仍電令他領兵鎮壓革命,但他剛到上海,上海製造局就被民軍佔領,原先要和他接頭的官員已倒戈投降。緊接着,蘇、杭失守,他連一兵一卒也要不到。這些日子,他帶着家人居住在梁啓超的那棟小別墅內,每日新聞,盡是四方投順。他病了一場。莫靜姝前些天騎馬,從馬上摔下,右脛骨骨折。家中老人俱甚思念孩子,希望春齡和景煊能來上海,一家人團聚。
韋景煊看得眼淚汪汪,他把信給侯英廷,問他:“英廷哥哥,現下局勢,到底如何?朝廷,是真的撐不下去了嗎?”
侯英廷快速掃了眼信,說:“自韋大人發出這封信後,北洋軍連着打了幾個勝仗,不過……”侯英廷搖了搖頭。
韋景煊說:“是啊,袁世凱那人,跟牆頭草一樣,誰知他最後會站哪一邊?”
侯英廷看了眼韋春齡:“同盟會早已經和袁世凱開始談判,孫中山連民國大總統位置都特意留出來給他了,只不過雙方條件尚未談攏。袁世凱幾次出擊,雖然獲勝,但均未窮追猛打,鞏固勝利果實,顯是仍在待價而沽。”
韋景煊說:“那就是勝負仍不得而知了。”他轉頭問韋春齡,“你去不去上海?我離家久了,很想念爹孃和大姨他們,我想去上海看看。”
韋春齡想了想,說:“你先去,我還有任務,辦完再去。”
韋景煊驚叫起來:“你才動完手術,還有什麼任務?”
韋春齡看看侯英廷,不說話。韋景煊嘀咕了幾句,也收了聲。
侯英廷微微一笑,說:“你也要去‘暗殺’袁世凱嗎?”
韋春齡說:“你已經知道了。我們只是去嚇他一嚇,讓他好快些下定決心,催清帝退位。”
侯英廷看着她,嘴裡的話好像貝殼結珠,半天才吐出來,他說:“你非去不可嗎?”
韋景煊聽得心臟重重一跳,渾身的血衝到頭上,他在桌下猛拉韋春齡的袖子。
韋春齡思索片刻後,卻還是說:“我師父上次在戰亂中受了傷,目前還在養傷。這件事,孫先生指定讓我帶着人幹,我不去不行。”
侯英廷點點頭,不再多說。
他又坐了會兒,就起身告辭。
韋景煊從後追出。侯英廷人高腿長,已經快走出小院。
韋景煊叫了他兩聲,奔到他面前,喘着氣說:“她已經知道……已經知道你妻子難產過世的事了。”
侯英廷僵在那裡。
韋景煊說:“你自己看着辦吧。她這次要走了,你們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