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支支火把在維奇奧宮的高塔上搖曳發光,而北方不遠處的大教堂廣場卻只亮着幾盞燈。還有幾盞街燈照亮了亞諾河的岸堤碼頭,而在那裡,在這座城市的大多數居民都已隨着夜幕降臨回到家中的時候,一羣水手和搬運工卻仍在昏暗的光線裡忙碌着。其中幾個水手匆匆修理着索具,並將纜繩整齊地卷好,放在擦洗過的甲板上,搬運工們則或拖或扛,忙碌地將貨物送入附近的倉庫。

酒館和妓院裡也閃耀着燈火,但街上的行人卻寥寥無幾。七年前,年方二十的洛倫佐·德·美第奇當選爲這座城市的領袖,自此以後,他爲不斷明爭暗鬥的國際銀行業者和商販家族——正是他們讓佛羅倫薩成爲了全世界最富饒的城市之一——帶去了某種程度的秩序和平靜。儘管如此,這座城市也從未甘於沉寂,而是時不時地會爆發一番惡戰,因爲每一股勢力都在爭奪着城市的控制權,其中一些暫時成爲了盟友,另一些從始至終都是不共戴天的敵人。

1476年,佛羅倫薩正值甜美的春夜,只要風向合適,你甚至可以忘記亞諾河飄來的惡臭,但即便如此,在太陽落下之後,這兒的室外也絕非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在鈷藍色的天空中升起,君臨於衆星之上。它的光輝灑落在維奇奧橋與亞諾河北岸相接處的開闊廣場上,擁擠的店鋪不見燈火,寂靜無聲。月光也照亮了佇立在聖斯特凡諾教堂屋頂上的那個一襲黑衣的身影。那是個年輕人,只有十七歲,卻高大而自負。他以銳利的目光審視着下方的街區,隨後將手伸到嘴邊,吹出一聲低沉卻尖銳的口哨。在他的注視下,先是一個、再是三個、接着是十來個人離開黑暗的街道和拱門,來到廣場上。這總共二十人全都像他一樣年輕,大都身穿黑衣,有些戴着血紅、翠綠或天藍色的兜帽或帽子,腰間全都掛着長劍和匕首。這羣看起來相當危險的年輕人以扇形散開,一舉一動都帶着傲慢與自信。

年輕人低頭看着他們渴望的神情,而那些被月光映照得格外蒼白的臉也直直地對着他。他將拳頭舉到頭頂,挑釁式地行了個禮。

“我們團結一致!”他大喊道,那些人也舉起了拳頭,有些還拔出武器揮舞起來,同時歡呼道:“團結一致!”

年輕人像貓兒那樣飛快爬下尚未完工的教堂正牆的屋頂,踩到門廊上,隨後從那裡縱身一躍,帶着飛揚的斗篷穩穩地落在年輕人之間,他們期待地圍攏過來。

“安靜,我的朋友們!”他擡起一隻手,阻止最後的那一聲叫喊。他露出陰沉的微笑。“我最親密的盟友啊,你們可知我今晚爲何召喚你們來此?是爲了向諸位求助。長久以來,我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我們的敵人——你們知道我指的是誰,沒錯,就是維耶裡·德·帕齊——卻在城裡四處散播我的家人的謠言,抹黑我們的聲名,還用他那些可悲的手段來侮辱我們。換做平時,我可不會屈尊去對付這麼個下流的畜生,但……”

橋那邊飛來一塊凹凸不平的大石頭,落在他的腳邊,也打斷了他的話。

“你胡說得夠多了,蠢貨。”有個聲音喊道。

年輕人和眼前這些人一起朝聲音的來源轉過頭去。他對發話者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另一羣年輕人正從南邊穿過橋樑。爲首者身披紅色斗篷,別針上的圖案是藍色背景裡的金色海豚與十字架,斗篷下則是一身黑色絲絨。他手按劍柄,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他那張臉算得上英俊,美中不足的則是透出殘忍的嘴脣和偏小的下巴,雖然他稍稍有些發福,但他的雙臂和雙腿無疑十分有力。

“晚上好,維耶裡,”年輕人不緊不慢地說,“我們正說到你呢。”說完,他動作誇張地鞠了一躬,擺出驚訝的表情。“請一定要原諒我。我們沒料到你會親自前來。我還以爲帕齊家族從來都是僱人來做髒活兒的呢。”

維耶裡走上前來,讓他的部隊在幾碼遠處停下。“埃齊奧·奧迪託雷!你這養尊處優的小崽子!我得說,分明是你那些擺弄筆桿子的家人成天捕風捉影。懦夫!”他握住劍柄,“我得說,是你們自己沒有擔當。”

“聽着,維耶裡,你這肥佬。我上次跟你姐姐維奧拉見面的時候,她倒是很喜歡我的‘擔當’嘛。”埃齊奧·奧迪託雷朝對方露出歡快的笑容,滿意地聽着身後的同伴發出竊笑和歡呼。

埃齊奧知道自己說得過火了。維耶裡已經氣得臉色青紫。“我聽得夠多了,埃齊奧,你這混蛋!讓我們看看你打起架來是不是也這麼厲害!”他轉頭面對他的手下,舉起了手裡的劍。“殺了這些雜種!”他吼道。

立刻有塊石頭破空而來,只是這次不再是挑釁。這塊石頭斜斜地砸中埃齊奧的額頭,劃破了皮膚,血流了出來。埃齊奧蹣跚着退後了兩步,這時雨點般的石頭從維耶裡的手下飛來。埃齊奧的手下還沒來得及重整隊形,維耶裡的隊伍就衝過橋面,撲了過來。搏鬥開始得如此迅速,雙方起初連拔出劍或匕首的時間都沒有,只能以拳互毆。

搏鬥激烈而又殘酷——伴隨着拳打腳踢的,是令人不快的骨骼碎裂聲。有那麼一陣子,雙方相持不下,但埃齊奧隨即透過有些模糊的視線——那是因爲他額頭流下的血——看到自己最強的兩個手下蹣跚倒地,任由帕齊家的那些無賴蹂躪。維耶裡大笑起來,他攥住一塊沉重的石頭,朝埃齊奧的頭部砸了過去。埃齊奧坐倒在地,堪堪躲過這一擊。這時候,奧迪託雷家這邊的人已經漸漸不敵。埃齊奧在起身之前匆忙拔出匕首,胡亂一揮,卻成功命中了那個正手持長劍與匕首朝他撲來的壯漢的大腿。埃齊奧的匕首劃破衣物,深入肌肉和肌腱,那人發出一聲痛呼,倒在地上,丟下他的武器,雙手捂住正噴出鮮血的傷口。

埃齊奧不顧一切地爬起身來,掃視周圍。他看到帕齊家的人團團包圍了他的人,將他們圍堵在教堂的一面牆邊。他感到雙腿恢復了些許氣力,於是朝他的同伴那邊走去。他俯身躲過另一把揮來的劍,一拳打中對方鬍子拉碴的下巴,滿意地看着那人脫落飛出的牙齒,看着他頭暈目眩,跪倒在地。他大聲給自己的手下鼓勁,心裡卻想着如何儘可能體面地宣佈撤退。就在這時,有個響亮、愉快而又異常熟悉的聲音從帕齊家的暴徒後方傳來,蓋過了嘈雜的打鬥聲。那個聲音叫着他的名字。

“嘿,兄弟,你究竟在做什麼呢?”

埃齊奧懸着的心放了下去,他喘着氣說:“嘿,費德里克!你來這兒幹嘛?我還以爲你跟平時一樣尋歡作樂去了!”

“胡說八道!我早知道你在盤算些什麼,我還以爲我親愛的弟弟終於學會照顧自己了。不過看起來,你還需要再多學點兒!”

費德里克·奧迪託雷比埃齊奧年長几歲,也是奧迪託雷家的長子。他是個大塊頭,有一副好胃口——無論是對美酒,對愛情,還是對戰鬥。話音未落,他便加入了戰局。他讓兩個敵人的腦袋來了個親密接觸,又一腳踢中了第三個對手,同時大步穿過人羣,站到他的兄弟身旁,似乎對周圍的混亂毫不在意。受此鼓舞,他們的同伴也比之前更加奮勇。另一方面,帕齊家的士氣卻開始潰散。幾個船廠工人聚集在安全距離內觀戰,由於光線昏暗,帕齊家的人把他們當成了奧迪託雷家的援軍。費德里克怒吼着揮出拳頭,埃齊奧也不甘落後,令他們的對手迅速陷入恐慌之中。

維耶裡·德·帕齊的怒吼蓋過了周圍的喧囂。“後退!”他對着自己的手下大喊,嗓音因疲憊和憤怒而沙啞。他盯住埃齊奧的雙眼,吼出幾句難以分辨的威脅,接着退入夜色,穿過維奇奧橋,那些仍能步行的手下跟在他身後,埃齊奧的同伴則趁勝追擊。埃齊奧正想追上去,哥哥的大手卻按住了他。“稍等一下。”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都把他們打跑了!”

“別急。”費德里克皺起眉頭,伸手輕輕碰了碰埃齊奧額頭的傷口。

“只是擦傷而已。”

“這可不是擦傷,”哥哥斬釘截鐵地擺出嚴肅的神情,“我們最好去給你找個醫生。”

埃齊奧吐了口唾沫。“我可沒時間去看醫生。而且……”他不無悔恨地頓了頓,“我也沒錢。”

“哈!你是把錢都浪費在女人和酒上了吧。”費德里克咧嘴一笑,溫柔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我可不會用‘浪費’這個詞兒。而且你看,是你給我樹立的榜樣。”埃齊奧咧嘴一笑,但又猶豫起來。他突然覺得頭暈目眩。“不過去檢查一下也沒什麼壞處。我想你應該也沒法借我幾個弗羅林吧?”

費德里克拍拍錢包。聽不見錢幣碰撞的叮噹響聲。“事實上,眼下我自己也有點資金短缺。”他說。

埃齊奧對哥哥尷尬地笑了笑。“你的錢又浪費在哪兒了?是彌撒和贖罪券吧?”

費德里克大笑起來。“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掃視周圍。到了最後,他們的人只有三四個人傷重倒地,這會兒他們也都坐了起來,一邊呻吟一邊露出笑容。先前的搏鬥非常激烈,但沒有人真正折斷骨頭。在另一方面,帕齊的追隨者足有五六個倒地不起,而且至少有一兩個衣着相當豪華。

“讓我們看看那些倒下的敵人有沒有可供分享的財富,”費德里克提議道,“畢竟,我們比他們更需要這些財產,而且我敢打賭,你完全能在不吵醒他們的情況下幫他們減輕負擔!”

“我們試試看吧。”埃齊奧說着便動了手。沒過幾分鐘,他就找到了足夠裝滿兩人錢包的金幣。埃齊奧得意地轉過頭,看着哥哥,又晃了晃手裡的金幣作爲強調。

“夠了!”費德里克喊道,“最好給他們留點兒回家的路費。畢竟,我們不是竊賊——只是拿點兒戰利品而已。而且你的傷讓我很不放心。我們最好抓緊時間去看醫生。”

埃齊奧點點頭,又轉身去再次審視奧迪託雷家的這次勝利。費德里克失去了耐心,一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上。“走吧。”說完,他就轉身大步離開,疲憊不堪的埃齊奧吃力地跟在後面,不過每當他落後太遠,或者在哪條巷子裡轉錯了彎,費德里克就會停下腳步,或者匆匆回來糾正他的方向。“抱歉,埃齊奧,我只是想盡快帶你去看醫生。”

這段路並不太長,卻耗盡了埃齊奧的體力。最後他們來到了那個陰暗的房間,這裡到處都是稀奇古怪的儀器以及玻璃和黃銅製的藥瓶,或是擺放在深色的橡木桌上,或是自天花板垂下,除此之外還有大捆曬乾的藥草。這裡是他們的家族醫師做手術的地方。這時,埃齊奧光是站着都很勉強

了。

半夜被人叫醒的切雷薩醫生並不怎麼愉快,但等他拿過蠟燭,近距離察看埃齊奧的傷口以後,他的不快就轉變成了關切。“唔,”他嚴肅地說,“你這次可把自己傷得不輕,年輕人。你們就沒有比互毆更好的事可做嗎?”

“這事關榮譽,我的好醫生。”費德里克插嘴道。

“我明白了。”醫生不緊不慢地說。

“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埃齊奧忍着頭暈說。

費德里克一如既往地用幽默來掩飾自己的關心。“儘量給他縫得好點兒,朋友。這張英俊的臉蛋是他僅有的財產了。”

“嘿,去你的!”埃齊奧對哥哥伸出了中指。

醫生沒理睬他們倆,他洗過手,輕輕碰了碰傷口,隨後拿過一個瓶子,將少許清澈的液體倒在一塊亞麻布上。他用那塊布擦拭傷口,埃齊奧痛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臉也痛得擰成一團。等擦拭乾淨以後,醫生取出一根針,穿上細細的腸線。

“留神,”他說,“這會有點疼。”

等到傷口縫合,又綁好繃帶以後,埃齊奧看起來就像個包着頭巾的土耳其人,這時醫生鼓勵地笑了笑。“收費暫時是三個弗羅林。幾天之內,我就會去你們家,幫你拆線。到時候要再收三個弗羅林。你會出現劇烈的頭痛,不過很快就會過去。儘量休息——像平時那樣就好!別擔心:這傷沒有看上去那麼嚴重,而且好處是留不下什麼傷疤,所以你將來不會讓女士們太失望的!”

等他們回到街上,費德里克立刻勾住了弟弟的肩膀。他拿出一個瓶子,遞給埃齊奧。“別擔心,”他注意到埃齊奧的表情,於是說道,“這是父親最好的格拉巴酒。這酒最適合受了傷的人喝。”

他們都喝了幾口,感受着火辣辣的酒液帶來的溫暖。“今晚過得不錯。”費德里克說。

“的確。我只希望能和那時候——”埃齊奧看到哥哥臉上大大的笑容,連忙打斷了自己的話,“噢,等等!”他大笑着糾正自己,“就和那時候一樣有趣!”

“儘管如此,我想我們回家前去吃喝一頓應該沒什麼不好的,”費德里克說,“我知道現在很晚了,不過附近有家酒館直到早餐時間纔會關門,而且……”

“而且你跟酒館老闆是好兄弟?”

“你怎麼猜到的?”

埃齊奧喝着布魯內洛酒吃着牛排配蔬菜豆湯,大約一個鐘頭以後,酒足飯飽的他覺得自己像是根本沒受過傷一樣。他年輕又健康,此時覺得失去的精力都回來了。當然了,打贏帕齊家那些暴徒的喜悅對他的恢復也作用不小。

“該回家了,弟弟,”費德里克說,“父親肯定在揣摩我們去了哪兒,他還指望你幫他打理銀行的生意呢。幸好我沒有處理數字的天分,我猜他就是因爲這個纔想讓我從政!”

“要麼做政客,要麼去馬戲團——你適合乾的也就這兩樣。”

“這不是一回事嗎?”

埃齊奧知道,儘管父親在家族生意方面更信賴他,但費德里克並沒有因此記恨自己。如果要費德里克一輩子在銀行裡度過,他會無聊得活不下去的。問題在於,埃齊奧覺得自己也跟哥哥一樣。不過在眼下,距離他穿上佛羅倫薩銀行家的黑色絲絨外衣、戴上金鍊子的那一天還有些時日,他決定儘可能地享受這段自由而無拘無束的時間。但他並不知道,這段日子將會多麼短暫。

“我們最好抓緊時間了,”費德里克在說,“如果你不想挨一頓臭罵的話。”

“他也許會擔心我們。”

“不會的——他知道我們能照看好自己,”費德里克好奇地看了眼埃齊奧,“但我們最好抓緊時間了,”他頓了頓,“要不要來比一場?賽跑之類的?”

“跑到哪裡爲止?”

“這樣吧,”費德里克的目光越過月光照耀下的城區,看向不遠處的一座塔樓,“以天主聖三大殿的屋頂爲終點。如果你還有那個力氣的話——反正那兒離家也不遠了。只不過有個限制。”

“什麼?”

“我們要走的不是街道,而是屋頂。”

埃齊奧深吸一口氣。“好吧。我們走着瞧。”他說。

“很好,小烏龜——跑!”

費德里克二話不說便邁開步子,像蜥蜴那樣靈活地爬上附近的一堵粗灰泥牆。他在屋頂停下腳步,在紅色的圓形瓦片間顯得搖搖欲墜,但他大笑幾聲,便再次邁開步子。等埃齊奧爬到屋頂時,哥哥已經領先了二十來碼。埃齊奧加快速度,追了上去,追逐的興奮讓他忘記了傷痛。接着他看到,費德里克縱身一躍,跨過漆黑的虛空,輕巧地落在稍低處那座灰色宅邸的平坦屋頂上。他向前跑了幾步,然後等待着。埃齊奧看着自己腳下足足八層樓高的深淵,不由得心生畏懼,但他寧死也不願在哥哥面前示弱,於是他鼓足勇氣,奮力躍出,在身體劃過空中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下方遠處、由月光照亮的花崗石街面。有那麼一瞬間,他擔心自己的判斷出了錯,因爲那堵堅硬的灰色牆壁彷彿正迎面朝他撲來,但不知怎麼的,它又突然間矮了下去,他落到了屋頂上,雖然姿勢不太好看,但畢竟還是站着的。他呼吸粗重,心情卻很愉快。

“我的弟弟啊,你還有很多要學的,”費德里克嘲笑完,便再次邁開步子,化作一道陰影,飛快地穿過煙囪之間。埃齊奧也跑了起來,在狂熱的追逐中忘記了害怕。更多的深淵出現在他面前,有些只是小巷,還有些卻是寬闊的大道。費德里克不見蹤影。突然間,天主聖三大殿的塔樓聳立在他前方,塔樓下便是教堂那略帶坡度的紅色屋頂。但在接近的途中,他想起教堂坐落於廣場中央,因此它的屋頂與周邊房屋的距離遠比他躍過的那些遠得多。但他此時不敢遲疑,也不敢減慢速度——他只能祈禱教堂的屋頂比他的起跳點更矮些。只要他帶着足夠的衝力跳出去,躍入空中,剩下的事就讓地心引力去操心吧。在開始的一兩秒裡,他會像鳥兒那樣飛翔。他努力把所有失敗的後果清出腦海。

腳下的屋頂邊緣迅速向他接近,隨後便是一片虛空。他的身體飛過空中,聽着耳畔呼嘯的風聲,雙眼也被吹出了淚水。教堂的屋頂彷彿無限遠——他根本不可能到達那裡,而且他再也沒法大笑或是打架,又或是將女子擁入臂彎了。他無法呼吸。他閉上了眼睛,然後……

他發現自己彎下了腰,以雙手和雙腳穩住身子,但身下卻是實實在在的屋頂——他成功了,儘管相差只有幾英寸,但他成功落在了教堂的屋頂上!

可費德里克在哪兒?他爬到塔樓的底部,轉頭看向他來時的方向,恰好看到哥哥飛過空中的樣子。費德里克穩穩地落在屋頂上,但他的重量使得一兩塊紅色的陶土瓦片隨之脫落,令他幾乎立足不穩。那些瓦片順着屋頂滑下,幾秒鐘之後,纔在下方堅硬的卵石路面上摔得粉碎。不過費德里克已經恢復了平衡,他站直身子,氣喘吁吁,臉上卻掛着大大的、自豪的笑容。

“看來你也沒那麼慢嘛,”他說着走上前,拍了怕埃齊奧的肩膀,“你從我身邊跑過去的時候,快得就像閃電。”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超過你了。”埃齊奧喘着氣說。

“好吧,不過你別想比我更快爬到塔頂。”費德里克反駁道。他擠開埃齊奧,開始攀爬這座矮小敦實的塔樓——市議會的元老們正打算用更現代化的設計取而代之。這次費德里克最先爬到塔頂,甚至還得向他受傷的弟弟伸出援手——埃齊奧開始想念他的牀了。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那裡,一邊平復呼吸,一邊俯瞰這座在米灰色的晨光中顯得寂靜而安詳的城市。

“我們的人生真美好啊,弟弟。”費德里克的語氣一反常態地嚴肅。

“是最好的纔對,”埃齊奧贊同道,“希望它永遠不會改變。”

他們同時停了口,都不想打破此刻的美好。但過了一會兒,費德里克輕聲說道:“希望它也永遠不會改變我們,我的兄弟。來吧,我們該回家了。那邊就是我們家的屋頂。上帝保佑,希望父親沒有整晚都醒着,否則我們就真得上屋頂待着去了。走吧。”

他走向塔的邊緣,準備爬回到教堂屋頂上,但他看到埃齊奧站着沒動,於是也停下了腳步。“怎麼了?”

“稍等一下。”

“你在看什麼?”費德里克說着,走到弟弟身邊。他循着埃齊奧的目光看去,臉上露出了笑容。“你這小滑頭!你該不會想去那兒吧?別打擾那可憐的女孩兒睡覺!”

“不會的——我想克里斯蒂娜這時候已經起牀了。”

埃齊奧與克里斯蒂娜·卡爾弗齊相識並不久,卻已經如膠似漆,只是雙方的父母都認爲他們還太年輕,不適合談婚論嫁。埃齊奧對此並不贊同,但克里斯蒂娜只有十七歲,她的父母也對埃齊奧印象不佳,希望他能好好收斂叛逆的舉止。不用說,這反而讓他變本加厲了。

當時他和費德里克爲妹妹買完了作爲聖徒紀念日禮物的小飾品,正在中央市場閒逛,看着城裡的那些漂亮女孩來往於貨攤之間,看看這邊的蕾絲花邊,再看看那邊的緞帶和絲綢。但有個女孩卻顯得鶴立雞羣,比埃齊奧見過的所有女孩更美麗、也更優雅。埃齊奧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他最初見到她的那一天。

“噢,”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涼氣,“看啊!她好美。”

“是啊,”向來講求實際的哥哥說道,“你怎麼不過去打個招呼呢?”

“什麼?”埃齊奧吃了一驚,“可等打過招呼以後——我又該做什麼?”

“噢,你可以跟她聊聊天。說說你買的東西,還有她買的東西——這些都沒關係。你瞧,我的好弟弟,大部分男人都不敢接近漂亮的女孩,所以能真正鼓起勇氣上前搭話的男人最有優勢。怎麼?你以爲她們不想有人注意到自己,不想跟男人愉快地聊上幾句?她們當然想了!何況你長得不差,還是奧迪託雷家的人。所以去吧——我去吸引她那些女伴的注意力。說到這個,她確實也長得不差。”

埃齊奧想起自己當時站在克里斯蒂娜面前,不知說什麼纔好,只顧欣賞她那雙美麗的黑眼睛,她長而柔軟的赤褐色頭髮,還有微微上翹的鼻子……

她盯着他。“怎麼了?”她問。

“這話什麼意思?”他脫口而出。

“你爲什麼站在這兒?”

“噢……呃……因爲我想問你些事。”

“你想問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她翻了翻白眼。見鬼,他心想,她肯定聽過類似的話。“我叫什麼都與你無關。”她說完,轉身就走。埃齊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後追了過去。

“等等!”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好像跑了很遠的路一樣,“我剛纔沒準備好。我本來打算表現得非常迷人。而且文雅!而且詼諧!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她回頭看着他,沒有停下腳步,卻露出了似有若無的微笑。埃齊奧滿心失望,在旁觀望的費德里克卻輕聲喊道:“別這樣就放棄!我看到她對你笑了!她會記住你的。”

埃齊奧鼓起勇氣,跟了上去——只是非常謹慎,不讓她有所察覺。他有三四次不得不躲到市場的貨攤後面,在她離開市場以後,還曾躲進某戶人家的門廊裡。不過他成功地一路尾隨她,最後來到了她家的門口。這時有個他認識的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克里斯蒂娜生氣地看着那個人。“我告訴過你了,維耶裡,我對你不感興趣。好了,讓我過去。”

藏身暗處的埃齊奧深吸了一口氣。維耶裡·德·帕齊!果然是他!

“但小姐,我對你有興趣。非常有興趣。”維耶裡說。

“那就排隊去。”

克里斯蒂娜想要從維耶裡身邊擠過去,但他動了動身子,又攔住了她。“我可不這麼想,親愛的。我已經厭倦了等你自願向我打開雙腿。”他粗魯地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近,又用另一條胳膊摟住掙扎的她。

“我想你恐怕沒聽懂她的話,”埃齊奧突然說道,然後他走上前去,對上維耶裡的目光。

“噢,是奧迪託雷家的小崽子。癩皮狗!這他媽跟你有什麼關係?有多遠滾多遠去。”

“你也日安,維耶裡。抱歉打擾,不過我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你正在破壞這位年輕女士的好心情。”

“噢,是嗎?請原諒,我最親愛的,我得先去教訓一下那個暴發戶。”說完,維耶裡便推開克里斯蒂娜,右拳打向埃齊奧。埃齊奧輕易地擋開他的拳頭,隨後讓到一旁,讓維耶裡收勢不及,四仰八叉地摔在泥土裡。

“打夠了沒,朋友?”埃齊奧嘲笑道。但維耶裡迅速爬起身來,憤怒地揮舞拳頭撲向了他。他的一記重拳打中了埃齊奧的下頜側面,但埃齊奧擋下了另一記左勾拳,隨後還了兩拳,一拳命中了維耶裡的腹部,等他彎下腰以後,又一拳打中他的下巴。埃齊奧轉過身,想要確認克里斯蒂娜有沒有受傷。維耶裡氣喘吁吁地後退幾步,手卻伸向了隨身的匕首。克里斯蒂娜看到維耶裡用匕首刺向埃齊奧的背脊,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這一叫讓埃齊奧在千鈞一髮之際轉過身,牢牢地抓住維耶裡的手腕,扭脫了他的匕首。匕首落在地上。兩個年輕男人就這麼面對着面,喘息不止。

“你就只有這點本事嗎?”埃齊奧緊咬着牙關說。

“閉上你的嘴巴,否則,向天發誓,我會殺了你!”

埃齊奧大笑起來。“看到你強迫這個明顯覺得你一錢不值的女孩接受自己,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就像你爸爸非要在佛羅倫薩推廣他的銀行利率一樣!”

“胡說八道!你父親才該學學什麼叫謙遜!”

“你們帕齊家才該停止中傷我們。不過話說回來,你也只有嘴巴厲害而已。”

維耶裡的嘴脣流血不止。他用袖子擦了擦。“你會付出代價的——你們全家人都會。我不會忘記這件事的,奧迪託雷!”他朝埃齊奧腳上吐了口唾沫,彎腰撿起他的匕首,然後轉身跑開了。埃齊奧看着他離開。

站在教堂的塔樓上,看着克里斯蒂娜位於對街的家時,他想起了這一切。他想起自己得意地回過頭,面對克里斯蒂娜,也看到了她溫柔的眼神。

“你沒事吧,小姐?”他說。

“現在沒事了……多謝你,”她說起話來有些猶豫,嗓音仍然因驚恐而顫抖,“你問過我的名字……噢,我叫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卡爾弗齊。”

埃齊奧鞠了一躬。“很榮幸認識您,克里斯蒂娜小姐。我是埃齊奧·奧迪託雷。”

“你認識那個人?”

“維耶裡?我們的確打過幾次交道。我們彼此的家族向來不和。”

“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我會盡力而爲。”

她羞澀地笑笑,然後說:“埃齊奧,我很感激你——因此我準備再給你一次機會,儘管你一開始表現不佳!”她輕輕地笑了幾聲,吻了下他的臉頰,隨後走進自家的宅子裡。

不用說,周圍早就聚攏了一小羣看客,這時他們紛紛向埃齊奧鼓掌喝彩。他微笑着鞠了一躬,但在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也許交到了一位新朋友,但也結下了一個不共戴天的敵人。

“別打擾克里斯蒂娜睡覺了。”費德里克又說了一次,將沉思中的埃齊奧拖回了現實。

“過後她有的是時間睡覺,”他答道,“我得見見她。”

“好吧,如果你非去不可的話——我會幫你在父親那邊打掩護的。不過你得小心點兒——維耶裡的手下恐怕還在附近。”說完,費德里克便爬下塔樓,來到屋頂上,隨後跳進停在街邊的那輛裝滿乾草的貨車——沿着那條街向前,就是奧迪託雷家的宅邸。

埃齊奧目送哥哥離開,隨後決定效仿他。那輛運乾草的貨車看起來那麼遙遠,但他想起自己受過的那些教導,於是控制呼吸,鎮定心神,集中注意力。

隨後他跳向空中,做出了有生以來最遠的一躍。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爲自己會偏離目標,但他壓下短暫的恐慌,安然落進乾草裡。這是名副其實的信仰之躍!埃齊奧有些疲憊,但成功振奮了他的精神,讓他輕快地跳到街上。

太陽已經從東方的山嶺後升起,但街上仍然沒幾個行人。埃齊奧正要朝克里斯蒂娜家的方向走去,突然聽到了腳步聲。他急着想要藏身,於是躲進教堂門廊的陰影裡,屏住呼吸。繞過轉角的正是維耶裡和帕齊家的兩個衛兵。

“還是算了吧,頭兒,”年長的那個衛兵說,“他們應該早就跑沒影了。”

“我知道他們還在附近的什麼地方,”維耶裡厲聲道,“我能嗅到他們的氣味。”他和他的手下在教堂廣場裡轉了一圈,但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陽光令陰影一寸寸地縮短。埃齊奧小心翼翼地躲回乾草裡,在那裡躺了很久,久到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他滿心不耐煩,只想快點離開。有一次,維耶裡從極近處經過,埃齊奧甚至能嗅到他的氣味,但最後維耶裡還是惱火地帶着手下離開了。埃齊奧拍乾淨衣服,隨後迅速朝克里斯蒂娜家走去,同時祈禱自己不會驚動她家裡的人。

宅邸裡還很安靜,不過埃齊奧猜想僕人們多半正在後廚生火。他知道克里斯蒂娜房間的窗戶是哪一扇,於是朝百葉窗上丟了一把小石子兒。那響聲在他聽來簡直震耳欲聾,他只能提心吊膽地等待着。接着百葉窗打開,她出現在陽臺上。他擡頭望向她,只見她的睡衣將她曼妙的曲線展露無遺。他的身體頓時一陣燥熱。

“是誰?”她輕聲喊道。

他退後幾步,讓她能看見自己。“是我!”

克里斯蒂娜嘆了口氣,但語氣並無不快。“埃齊奧!我早該知道會是你。”

“我能上來嗎,我的小鴿子?”

她回頭看了看,然後才低聲答道:“好吧。但只能一小會兒。”

“一小會兒就足夠了。”

她咧嘴笑了。“是嗎?”

他有些摸不着頭腦。“不——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要讓你見識一下……”他掃視周圍,確認街上仍舊空無一人。然後他抓住宅邸的灰色石牆上用來拴馬的大鐵環,在粗糙的石牆上找到相對方便的支撐點,迅速向上爬去。不過眨眼的工夫,他就越過了陽臺的欄杆,將她摟在懷裡。

“噢,埃齊奧!”他們親吻的時候,她嘆了口氣,“看看你的頭。你這次又做了什麼?”

“沒事。只是擦傷,”埃齊奧猶豫了一下,隨後笑着說,“既然我都上來了,應該也能進去吧?”他輕聲說道。

“進去哪兒?”

他一臉無辜。“當然是去你的臥室啦。”

“噢,也許吧——如果你真的只需要一小會兒的話……”

他們摟着彼此,穿過那扇雙開大門,步入克里斯蒂娜房間溫暖的燈光裡。

一個鐘頭之後,他們在照進房間的陽光中醒來,街上馬車和行人的嘈雜聲傳來,最糟糕的是,他們聽到了剛剛打開房門的克里斯蒂娜父親的話聲。

“克里斯蒂娜,”他說,“該起牀了,孩子!你的導師隨時都會——該死,這怎麼回事?狗孃養的!”埃齊奧給了克里斯蒂娜一個匆忙卻有力的吻。“我想我該走了。”他說着,抓起自己的衣服,衝到窗邊。他爬下牆去,等安東尼奧·卡爾弗齊出現在陽臺上時,他已經穿上了衣服。安東尼奧氣得臉色發白。

“請原諒,先生。”埃齊奧說。

“看我怎麼原諒你!”卡爾弗齊喊道,“守衛!守衛!抓住這個無賴!砍掉他的腦袋!還有他的卵蛋!”

“我都說了我很抱……”埃齊奧開口說着,但這時宅邸的大門打開,卡爾弗齊家的守衛衝了過來,拔劍在手。多少穿了件衣服的埃齊奧飛奔着穿過街道,他一邊躲避馬車,一邊從路人身邊擠過,路過有一身莊重黑色打扮的富有生意人,身穿棕色和紅色衣物的商販,穿着手織束腰外衣的平民,還與教會的隊伍意外相遇,險些撞倒了那些身披黑色矇頭斗篷的修士們正在搬運的聖母像。最後,在穿過好些條小巷,翻過許多道圍牆之後,他停下腳步,側耳聆聽。一片寂靜。就連一路上與他如影隨形的叫喊與謾罵聲都聽不見了。他非常肯定,自己早就甩掉了那些守衛。

他只希望卡爾弗齊先生不會認出他來。克里斯蒂娜不會背叛他,這點他可以確定。另外,她也可以和父親商量,因爲他很寵她。埃齊奧隨即想到,就算卡爾弗齊發現真相,自己也並不是太差的人選。父親經營着城裡最大的銀行之一,未來的某一天,他們的生意也許會做得比帕齊家更大,甚至——誰說不可能呢?——超過美第奇家。

他穿過後街小巷,回到家裡。最先出來迎接他的是費德里克,他一臉嚴肅地看着他,搖頭的動作像是帶着不祥的預兆。“你這回麻煩大了,”他說,“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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