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4年,42歲的吉羅拉莫·薩佛納羅拉修士已經成了佛羅倫薩實際上的統治者。他的靈魂承受過折磨,是位扭曲的天才,也是最糟糕的那種狂信徒;但他最可怕的地方在於,人們不僅願意追隨他,更會在他的煽動下做出最荒唐也最具破壞性的愚行。這些全都出於對地獄之火的畏懼,以及對他那些教條的深信不疑:所有享受、所有俗世財富和人類的作品全都值得摒棄,只有通過徹底的克己自律方能找到真正的信仰之光。
難怪萊昂納多還留在米蘭,在返回自己家鄉的路上,埃齊奧心想。其他的姑且不論,埃齊奧從他的朋友那裡還聽說,原本縱容或者只是處以小額罰款的同性戀行爲,如今在佛羅倫薩將會處以死刑。難怪曾在洛倫佐的關懷和鼓勵下聚集在此的唯物主義與人文主義思想家和詩人,如今都選擇了離開,因爲佛羅倫薩正在迅速轉變爲一片文化的沙漠。
就在接近城市的時候,埃齊奧注意到,有一羣黑色長袍的修士和衣着肅穆的普通信徒也在朝相同的方向前進。他們顯得莊嚴而又正直。所有人都低着頭。
“你們要去哪兒?”他問其中一名過路者。
“去佛羅倫薩。去匍匐在領袖的腳下。”一名臉色蒼白的商人答道,隨後才繼續前進。
道路很寬,埃齊奧看到,另一羣人正朝着這邊走來,顯然是要離開城市。他們走路時也都低着頭,表情嚴肅而又沮喪。他們經過的時候,埃齊奧聽到了他們談話的隻言片語,意識到這些人是在自我流放。他們或是推着堆滿了東西的手推車,或是揹着袋子和包裹。他們是在那名修士的法令下遭到驅逐的人,又或是自願離開家園的人——他們已經無法忍受這樣的統治了。
“如果皮耶羅有他父親十分之一的才能,我們就不會無家可歸了……”其中一個人說。
“我們不該讓那個瘋子在我們的城市站穩腳跟的,”另一個人嘀咕道,“瞧瞧他帶來的這些災難……”
“我不明白的是,爲什麼這麼多人情願接受他的壓迫。”一個女人說。
“噢,現在哪兒都比佛羅倫薩好了,”另一個女人說,“就因爲我們不願意把擁有的一切都交給他的寶貝聖馬可教堂,他們就把我們趕出來了。”
“是巫術,這是唯一我覺得合理的解釋。就連波提切利大師也中了薩佛納羅拉的咒語……別忘記,那傢伙年紀已經大了,大概都快有五十歲了,也許他是想在天堂之類的事上賭一把。”
“焚書,逮捕異己,還有那些無休無止的愚蠢佈道!想想兩年前的佛羅倫薩吧……那可是一座知識的燈塔!現在我們又回到黑暗時代了。”
接着有個女人的話讓埃齊奧豎起了耳朵。“有時候我真希望那位刺客回到佛羅倫薩來,這樣我們就能擺脫他的暴政了。”
“做夢去吧!”她的朋友答道,“那位‘刺客’是虛構出來的!就像父母嚇唬小孩用的鬼怪!”
“你錯了——我父親在聖吉米亞諾見過他,”先前那個女人嘆了口氣,“但那已經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是啊是啊——你說是就是吧。”
埃齊奧騎着馬從他們身邊經過,心情沉重。但看到那個前來迎接他的熟悉身影時,他的精神爲之一振。
“你好,埃齊奧,”馬基雅維利說。他那張嚴肅卻又詼諧的面孔顯得更加老成,但歲月爲他增添了更多的魅力。
“你好啊,尼科洛。”
“你這次回來可正是選對了時候。”
“你很瞭解我。哪裡有病痛,我就會趕去醫治。”
“我們現在的確需要你的幫助,”馬基雅維利嘆了口氣,“毫
無疑問,薩佛納羅拉如果沒有藉助伊甸蘋果的力量,根本無法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擡起手來。“我知道我們上次見面後,你經歷了什麼。卡特琳娜在兩年前派信使送來過一封信,威尼斯的皮耶羅的信使最近也找到了我。”
“我是爲了伊甸蘋果而來的。它脫離我們的掌握已經太久了。”
“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應該感謝那位可怕的吉羅拉莫,”馬基雅維利說,“至少他沒把蘋果交給那位新教皇。”
“新教皇做了些什麼嗎?”
“他一直在想辦法。據說亞歷山大六世打算開除薩佛納羅拉的教籍。不過這也不能改變什麼。”
埃齊奧說:“我們應該儘快將它取回。”
“你說伊甸蘋果?當然——只不過情況恐怕比你想象的還要複雜。”
“哈!什麼時候簡單過?”埃齊奧看着他,“不如你來爲我解釋一下情況?”
“走吧,我們回城裡去。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能告訴你的東西不多。簡而言之,法國的查爾斯八世終於成功讓佛羅倫薩對他俯首稱臣了。皮耶羅逃走了。向來渴望擴大領土的查爾斯——他們居然會給他冠以‘和藹者’的稱號,真是讓我想不明白——向那不勒斯進軍,於是醜小鴨薩佛納羅拉突然抓住了機會,填補了佛羅倫薩的權力真空。他和所有獨裁者一樣,毫無幽默感,充滿自信,而且堅定地認爲自己無比重要。是你所能想象的最高效、也最糟糕的領袖。”他頓了頓,又說:“總有一天,我要寫本關於這些的書。”
“他的手段就是伊甸蘋果?”
馬基雅維利攤開雙手。“只有一部分是。我很不想這麼說,但他能夠成功,相當大的一部分原因在於他的個人魅力。他迷惑的並非這座城市本身,而是其統治階層,是那些擁有權力和影響力的人。當然了,起初還有些貴族反抗他,但現在——”馬基雅維利露出擔憂的神色,“現在他們已經被他捏在了掌心。所有人痛罵的那個人突然間變成了所有人都頂禮膜拜的人。如果有人反對他,就會被逐出這座城市。這種事直到今天還在發生,你應該也看到了。現在佛羅倫薩議會開始壓迫民衆,以確保那個瘋修士的意願得到實現。”
“但那些正派的一般民衆呢?他們真的會裝出毫無意見的樣子嗎?”
馬基雅維利露出悲哀的微笑。“你和我一樣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埃齊奧。人們往往傾向於維持現狀。正因如此,幫他們看清真相的重擔就落在了我們的身上。”
這時候,那兩位刺客已經來到了城市的大門前。而這座城市的武裝衛兵,就像其他城市的治安人員那樣,在爲城邦的利益服務的時候,並不會在乎它的道德是否高尚。那些衛兵檢查了他們的證件,揮手示意他們通過,不過才走了幾步,埃齊奧就注意到另一隊衛兵正在忙着堆積其他身穿制服的屍體,那些屍體佩戴着博爾吉亞的紋章。他指給尼科洛看。
“噢,沒錯,”馬基雅維利說,“就像我說過的,我們的朋友羅德里戈——我還是不習慣叫那個雜種‘亞歷山大’——一直在想辦法。他派他的士兵來佛羅倫薩,佛羅倫薩再把砍成碎片的士兵還給他。”
“這麼說他知道伊甸蘋果在這兒?”
“他當然知道!我必須承認,這讓事態更復雜了。”
“薩佛納羅拉在哪兒?”
“他在聖馬可修道院統治這座城市。他幾乎寸步不離那兒。感謝上帝,安傑力科修士沒有活到吉羅拉莫修士搬進去的那一天!”
他們下了馬,把坐騎存進馬廄,馬基雅維利爲埃齊奧安排了住處。葆拉從前的“愉悅之屋”已經關門
大吉,連同所有其他的妓院一起。馬基雅維利解釋說,性愛和賭博,舞蹈與盛會,這些都是薩佛納羅拉的禁止名單上的前幾位。但在另一方面,正義的殺戮和壓迫卻是允許的。
埃齊奧安頓下來以後,馬基雅維利陪着他朝着龐大的聖馬可修道院走去。埃齊奧以估量的眼光掃視着那幾棟建築。“直接攻擊薩佛納羅拉會很危險,”他斷言說,“尤其是考慮到蘋果還在他的手裡。”
“的確,”馬基雅維利贊同道,“可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除了城市的統治階層以外——他們無疑是既得利益者——你相信普通民衆的想法是自行產生的嗎?”
“只有樂觀主義者纔會把賭注壓在這種因素上。”馬基雅維利說。
“我想說的是,他們追隨那位修士不是出於選擇,而是暴力和恐懼的驅使。”
“除了多明我會修士或是政客以外,沒有人會否認這一點。”
“那麼我提議,我們好好利用這一點。如果我們能讓他那些幫兇閉嘴,再挑起民衆的不滿,薩佛納羅拉就會分心,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可趁之機。”
馬基雅維利笑了。“這招高明。真該有種形容詞來描述你這樣的人。我會跟狐狸和葆拉談談——是的,他們還在這兒,不過他們的活動已經轉入了地下。他們會幫助我們組織一場起義,讓民衆重獲自由。”
“那就這麼定了。”但埃齊奧心煩意亂,馬基雅維利也看得出來。他領着他去了附近一座小教堂安靜的迴廊裡,讓他坐了下來。
“怎麼了,我的朋友?”他問。
“我在擔心兩件事,但都是私人事務。”
“告訴我吧。”
“我的家族舊宅——它變成什麼樣子了?我都不敢去看。”
馬基雅維利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我親愛的埃齊奧,堅強點。你的家族宅邸還在,但洛倫佐沒辦法在死後繼續保護它。皮耶羅本想效仿他父親,但法國人把他趕下臺後,奧迪託雷府邸就遭到了徵用,作爲查爾斯六世的瑞士傭兵部隊的臨時住所。等他們去了南方以後,薩佛納羅拉的手下搶走了裡面剩下的所有東西,然後把那地方查封了。勇敢點兒。總有一天,它會回到你手裡的。”
“那安妮塔呢?”
“感謝上帝,她逃走了,現在正在蒙特裡久尼,和你的母親在一起。”
“至少這算是個好消息。”
一段沉默過後,馬基雅維利問:“第二件事呢?”
埃齊奧低聲說:“克里斯蒂娜……”
“你的問題真是一個比一個難回答,我的朋友,”馬基雅維利皺起了眉頭,“但你必須知道真相。”他好一會兒纔開口:“我的朋友,她死了。面對法國人和薩佛納羅拉帶來的災難,曼弗雷德不願像他們的朋友那樣離開。他相信皮耶羅會組織反攻部隊,並且奪回城市。但就在那名修士掌權後不久,有個可怕的夜晚隨之到來:那些不願將自己的財產投入那名修士爲了焚燒和毀滅所有奢侈與世俗事物而燃起的‘虛榮之火’的人,他們的家都會遭受洗劫,並且被付之一炬。”
埃齊奧靜靜地聽着,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但他的心臟卻狂跳不止。
“薩佛納羅拉的狂熱信徒,”馬基雅維利續道,“闖進了迪阿澤塔的家族宅邸。曼弗雷德想要自衛,但暴民的數量實在太多……克里斯蒂娜也陪在他身邊。”馬基雅維利停頓了許久,自己也在強忍淚水。“那些宗教瘋子在瘋狂中連她一起殺死了。”
埃齊奧久久地看着面前那堵粉刷過的牆壁,盯着牆上的每一處細節,每一條裂縫,甚至是上面爬過的螞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