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漫長的冬天——”馬里奧說。
“太漫長了。”埃齊奧插嘴道。
“現在一切都已安排妥當,”馬里奧說,“而且我要提醒你,良好的準備是成功的基石。現在,聽好了!我在佛羅倫薩有位朋友,她會在離自己家不遠的地方爲你準備好安全的住所。”
“叔叔,她是誰?”
馬里奧露出謹慎的神情。“她的名字對你來說並不重要,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可以像信任我那樣信任她。總而言之,她目前不在城裡。如果你需要幫助,就聯繫你從前的女管家安妮塔,她的住址沒有變,如今爲美第奇家族服務,不過知道你到佛羅倫薩的人還是越少越好。不過有個人你必須去聯絡,雖然要找到他並不容易。我把他的名字寫在這兒了。打聽他的時候務必小心。給你那位聰明朋友看古籍抄本的時候,試着問問他,但別告訴他太多,這是爲了他好!順便說一句,這是你住處的地址。”他遞給埃齊奧兩張紙,還有個鼓鼓囊囊的皮袋子。“這裡是一百個弗羅林,還有你的旅行證件。最好的消息是,你明天就可以出發了!”
埃齊奧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去了女修道院,向母親和妹妹辭行,隨後收拾好必要的衣物和裝備,跟叔叔和鎮上的人們——他一直以來的戰友和同伴——告別。但在次日早晨,他裝上馬鞍,騎馬離開城堡大門的時候,心情既愉快又堅定。這一天的騎程漫長而又風平浪靜,等到晚餐時,他已經在新的住處安頓下來,開始重新認識這座城市:他從小就在這裡長大,只是他這次實在離開太久了。但他沒時間爲此感傷,在稍事休息——並且遠遠地看了眼家族宅邸——之後,他徑直去了萊昂納多·達·芬奇的工作室,而且沒忘記帶上維耶裡·德·帕齊的那張抄本書頁。
在埃齊奧離開佛羅倫薩以後,萊昂納多買下了工作室左邊的那座龐大的倉庫,那裡的空間足以容納他諸多創意的實際成果。兩張長長的擱板桌從倉庫這頭排到另一頭,用油燈和高處的窗戶作爲照明——萊昂納多可不希望有人來窺探自己。擺在桌上,掛在牆上,以及房間中央的地上組裝到一半的,是許多令人費解的裝置、儀器以及工程設備的零件,牆壁上掛着幾百幅圖紙與素描。在這片混亂之中,五六個助手正忙碌地來來去去,年歲稍長——雖然魅力毫不遜色——的安格尼羅和因諾森託則負責監督。房間裡有個四輪馬車的模型,只不過它的外形是圓形的,而且車身上裝滿了武器,配有裝甲的頂棚做成掀起的鍋蓋的模樣,而且頂棚上有個開口,人可以從那裡鑽出頭來,確認這臺機械前進的方向。有幅畫上畫着一艘鯊魚形狀的船隻,只是“鯊魚”的背部有個奇怪的塔樓構造。更古怪的是,根據畫面判斷,這條船像是在水下行駛的。大量的解剖素描,描繪的內容從眼球的作用到性交,再到子宮裡的胚胎——還有許多讓埃齊奧根本無法理解——這些幾乎佔滿了牆壁上的所有空間,而桌上的標本和雜物讓埃齊奧想起了上次造訪時那種有序的混亂,只不過現在放大了一百倍。牆上還有栩栩如生的動物畫像,種類從常見的動物到超自然生物;以及各種設計圖,從水泵到防禦圍牆,應有盡有。
真正吸引埃齊奧目光的,是從天花板垂下的那樣東西。他見過小得多的原始版本,但眼前這東西足有真正機械的一半大小——如果它哪天能夠製造出來的話。它看起來仍然像蝙蝠的骨架,木製的結構上緊緊蒙着某種耐用的動物皮革。附近的畫架上夾着一張紙。除了筆記和演算以外,埃齊奧還在紙上看到了一行字:
……將角質或金屬彈簧繫於蘆葦包裹的柳木之上。
這種動力能讓鳥兒維持飛行,翅膀無需拍打空氣,卻能向高處爬升。
如果一個體重兩百磅的人位於A點,背上是重量爲一百五十磅的翅膀,那麼只要擁有等同於三百磅的力量,就能讓他飛上空中……
這些在埃齊奧看來簡直就像天書,但至少每個字他都認識——這肯定是安格尼羅從萊昂納多那難以理解的潦草文字轉譯過來的。就在這時,他看到安格尼羅正看着自己,於是匆忙轉過頭去。他知道萊昂納多不喜歡被人打探隱私。
這時候,萊昂納多才從老工作室那邊趕來,匆匆走到埃齊奧面前,親切地擁抱了他。“我親愛的埃齊奧!你回來了!見到你可真高興。發生了那些事以後,我們還以爲……”但他沒有把話說完,神色也有些不安。
埃齊奧努力想要活躍氣氛。“看看這地方!雖然我看不出什麼門道,不過我猜你的進展很順利!你已經放棄繪畫了嗎?”
“沒有,”萊昂納多說,“只是在研究……讓我感興趣的東西。”
“看得出來。而且你還擴大了門面。你的生意肯定很興隆。過去兩年的歲月待你不薄啊。”
萊昂納多也看出了潛藏在埃齊奧平靜表情之下的悲傷與嚴肅。“也許,”萊昂納多說,“歲月只是沒來打擾我而已。它大概是覺得,無論將來誰能執掌大權,我都能在他們手下發揮作用……雖然我不覺得誰能辦到。”他換了個話題:“你過得怎樣,我的朋友?”
埃齊奧擡頭看着他。“我很希望我們能坐下來,談談過去這幾年裡各自的經歷。但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
萊昂納多攤開雙手。“儘管開口吧!”
“我有件東西想給你看,而且我覺得你會感興趣的。”
“那你就最好到我的工作室去——那兒沒這麼雜亂。”
回到萊昂納多的舊工作室以後,埃齊奧便從錢袋裡拿出了那張書頁,隨後在桌上攤開。
萊昂納多激動地睜大了雙眼。
“還記得前一張嗎?”埃齊奧問他。
“我怎麼可能忘記?”萊昂納多盯着那張紙,“太令人興奮了!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
萊昂納多仔細看着書頁,手指拂過它的表面。隨後,他拿來紙筆,開始臨摹上面的文字和符號。他幾乎立刻開始走來走去,翻閱書本和手稿,專心致志地研究起來。埃齊奧以感激和耐心看着忙碌的他。
“真有意思,”萊昂納多說,“這上面的語言相當陌生——至少對我來說——不過仍然具有某種規律。唔。沒錯,這裡有條阿拉姆語的註釋能幫助我們理解內容。”他擡起頭,“要知道,參照另一張抄本書頁來看,你甚至會覺得它是某種指南——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是指導你以各種方式進行刺殺的指南。不過當然了,內容不止如此,雖然我對其他那些還沒什麼概念。我只知道我們現在看到的不過是皮毛,我們需要把整本書湊齊才行。你不知道其他那些書頁在哪兒嗎?”
“不知道。”
“那整本書又有多少頁?”
“或許這一點……的確有人知道。”
“啊哈,”萊昂納多說,“你要保密!噢,我會尊重你的隱私的。”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東西吸引過來,“瞧瞧這個!”
埃齊奧越過他的肩頭看去,但看到的只有一連串緊湊的楔形符號。“這是什麼?”
“我還不太清楚,不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部分是一條製造某種未知金屬或是合金的公式——而且從邏輯上來說,這種物質根本不可能存在!”
“還有別的什麼嗎?”
“有的——就是最容易解譯的那部分。它基本上是另一件武器的藍圖,而且看起來能配合你現有的這把武器。不過這件武器我們只能從零做起了。”
“那是什麼樣的武器?”
“其實結構相當簡單。就是一塊包裹在皮製護腕裡的金屬板。你可以把它戴在左前臂上——如果你是我這樣的左撇子,就戴在右臂上——並且用來格擋刀劍甚至是斧子的攻擊。特別之處在於,雖然我們要製作的這塊金屬板非常結實,卻輕巧得難以置信。它還包含有一把雙刃匕首,和之前那把同樣是彈簧加壓結構。”
“你覺得我們能做出來嗎?”
“可以,只不過需要一點兒時間。”
“我沒多少時間。”
萊昂納多思索起來。“我想必須的器具和材料我這兒都有,我的助手也懂得如何打造。”他思索了片刻,嘴脣無聲地翕動着,做着計算。“我需要兩天時間,”他斷言道,“到時候再回來這兒,我們看看成果如何!”
埃齊奧鞠了一躬。“萊昂納多,太感謝你了。我可以付你酬勞。”
“應該是我感謝你纔對。你的這些古籍書頁拓展了我的知識——我自以爲是個創新者,可這些古老的書頁卻令我着迷。”他笑了笑,隨後以自言自語般的口氣說道:“至於你,埃齊奧,你根本想象不到它們給我帶來的好處。如果你再找到這樣的書頁,就拿來給我——至於你從何處得來,我不會去過問。我只在乎裡面的內容,而且我希望你除了自己的小圈子以外,不把這本古籍的事告訴其他人。這是我要求的唯一酬勞。”
“我向你保證。”
“多謝!那就一言爲定,你週五過來——日落時怎麼樣?”
“一言爲定。”
兩天後。
萊昂納多和他的助手們因此擱置了手頭的工作。至於那件新武器,儘管其功能偏向於防守,卻相當有用。萊昂納多的年輕助手試着攻擊埃齊奧,但就算用上真正的武器,包括雙手劍和戰斧,那隻極其輕便的腕甲卻能輕鬆擋開最沉重的攻擊。
“萊昂納多,這真是件了不起的武器。”
“的確。”
“它也許會救我的命。”
“希望你不會再留下左手背上那樣的傷疤了。”萊昂納多說。
“那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給我留下的臨別紀念,”埃齊奧說,“不過眼下,我需要你再給一點建議。”
萊昂納多聳聳肩。“只要我能幫得上你,儘管說。”
埃齊奧瞥了眼萊昂納多的助手們。“我們私下談談?”
“跟我來。”
回到工作室裡,埃齊奧把馬里奧給他的那張紙條展開,遞給萊昂納多。“我叔叔要我去見這個人。他說最好不要用直接的方式尋找他……”
萊昂納多看着紙上的那個名字,瞪大了眼睛。等他擡起頭時,臉上寫滿了焦慮。“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我看到名字了——狐狸。我猜這是個暱稱。”
“沒錯!但別大聲念出來,也別在公共場合提到。他的眼線無處不在,但他本人卻從不現身。”
“我該去哪兒找他?”
“這很難說,不過如果你想碰碰運氣的話,可以去舊集市區看看,不過記得千萬小心……”
“每個還沒上絞架也沒在牢房裡的竊賊都在那兒。”
“我說過了,你要千萬小心,”萊昂納多掃視周圍,就像是擔心有人偷聽似的,“我……也許能給他帶句話……明天的晚禱過後去找他……如果你走運的話,也許能見到他……也許不能。”
儘管叔叔警告在先,埃齊奧在佛羅倫薩還有個非見不可的人。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她始終未曾遠離他的心,與她身在同一座城市的此刻,愛情的痛楚變得更加劇烈。他不能太過冒險。他的面孔變了,變得更加有棱有角,他的閱歷也和年歲一同增長,但熟悉他的人仍然能認出他來。他的兜帽能幫他“消失”在人羣裡,因此他始終戴着兜帽;他知道,儘管目前掌握大權的是美第奇家族,但帕齊家還沒有一敗塗地。他們正在等待時機,而且會保持警惕。這兩點他可以確定,正如他確定如果自己大意失手,無論美第奇家還是帕齊家都會殺了他。儘管如此,在第二天早上,他卻無法阻止自己走向卡爾弗齊家的宅邸。
臨街的大門開着,露出門後陽光照耀的庭院,她正站在那裡,身材比從前更苗條,或許還更高了些,她的頭髮盤起,外表比起女孩更像是個女人。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看到他的時候,臉色變得那麼蒼白,他還以爲她會暈倒,但她恢復了鎮定,對女伴說了些什麼,將她遣走,然後朝他走來,伸出雙手。他迅速拉着她離開街道,來到附近的一道隱蔽的拱道下,那裡發黃的石料上爬滿了常春藤。他輕撫她的脖子,發現她仍然戴着自己送的那條項鍊,雖然鍊墜如今埋在了她的雙乳之間。
“埃齊奧!”她叫道。
“克里斯蒂娜!”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是爲我父親的生意而來的。”
“你去了哪兒?我已經兩年沒收到你的音訊了。”
“我去了……別的地方,也在爲我父親打理生意。”
“他們說你肯定已經死了——你的母親和妹妹也一樣。”
“命運並未如此對待我們,”他頓了頓,“我沒法寫信給你,但你從未離開過我的思緒。”
她的雙眼原本充滿了喜悅,這時突然陰雲密佈,臉上也露出不安的神色。
“怎麼了,我親愛的?”他問。
“沒什麼。”她想要掙脫他的手。但他不肯放開。
“肯定有什麼。告訴我!”
她看着他的雙眼,眼眶含淚。“哦,埃齊奧!我就要嫁人了!”
埃齊奧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放開了她的雙臂,意識到剛纔把她抱得太緊,弄痛了她。他彷彿看到了自己孤獨寂寞的未來。
“是因爲我父親,”她說,“他不斷催我挑選合適的人。你當時不在。我還以爲你死了。然後我的父母開始頻繁招待曼弗雷德·迪·阿澤塔——他是個黃金商人的兒子。你離開佛羅倫薩後不久,他們就從盧卡搬來了。噢,上帝啊,埃齊奧,他們不斷要求我別讓家人失望,要我趁着青春年少找個好丈夫。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可現在……”
有個女孩在街那頭的小廣場上驚慌地大喊起來,打斷了克里斯蒂娜的話。
克里斯蒂娜立刻緊張起來。“那是嘉妮塔——還記得她嗎?”
他們聽到了其他人的叫喊聲,而嘉妮塔也大喊着一個名字:“曼弗雷德!”
“我們最好去看看出了什麼事。”埃齊奧說着,沿着街道朝喧鬧處走去。廣場上,他們看到了克里斯蒂娜的朋友嘉妮塔,還有個埃齊奧不認識的女孩,以及一個年長男子——他記得那是克里斯蒂娜父親的首席辦事員。
“發生什麼事了?”埃齊奧問。
“是曼弗雷德!”嘉妮塔大叫道,“又是因爲賭債!這次他們肯定會殺了他的!”
“什麼?”克里斯蒂娜驚呼道。
“很抱歉,小姐,”那個辦事員說,“他欠了兩個男人的錢。他們把他拖到新橋的橋墩下面去了。他們說要揍到他還錢爲止。我很抱歉,小姐。我無能爲力。”
“沒關係,桑迪歐。去叫我們家的護衛來。我該去——”
“稍等一下,”埃齊奧插嘴道,“曼弗雷德究竟是誰?”
克里斯蒂娜看着他,就像正站在監獄鐵柵的另一邊似的。“我的未婚夫。”她說。
“我會想點辦法的。”埃齊奧說着,朝着新橋的方向跑去。沒過多久,他就站在河堤上,看着位於第一道橋拱附近、與亞諾河緩緩流淌的泛黃河水相鄰的狹長地帶。有個年輕人——他穿着銀黑相間的華貴衣物——正跪在地上。還有兩個年輕人大汗淋漓地連聲咒罵,或是用力踢他,或是彎腰用拳頭毆打他。
“我會還錢的,我發誓!”一身銀黑衣物的年輕人呻吟道。
“我們聽夠了你的藉口,”毆打他的其中一個人說,“你讓我們顯得很蠢。所以我們現在要來個懲一儆百。”然後他擡起靴子,踩在那個年輕人的脖頸上,讓年輕人臉朝下倒在爛泥裡,他的同夥則踢向年輕人的肋骨。
說話的人正要踩向那年輕人的腰,這時感到有雙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和衣服的後襬。有人把他擡了起來——接下來,他只知道自己飛過空中,幾秒鐘後落進橋下的污水和垃圾裡。噁心的河水涌進他的嘴裡,讓他喘不過氣來,因此沒能注意到同夥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
埃齊奧朝渾身爛泥的年輕人伸出手,把他拉起來。
“感謝您,先生。我還以爲他們這次真的要殺了我。可他們要是真這麼做,那可太蠢了。我可以還他們錢的——我是說真的!”
“你不怕他們再來找你嗎?”
“只要他們想到你是我的護衛,就不敢來找我麻煩了。”
“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埃齊奧——德·卡斯特羅諾沃。”
“曼弗雷德·迪·阿澤塔,聽候您差遣。”
“我不是你的護衛,曼弗雷德。”
“沒關係。您幫我趕走了那些小丑,我很感激。您肯定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事實上,請一定要允許我報答您。不過首先,我要去清洗一下,然後請您喝一杯。矢車菊街上有一家小賭館——”
“噢,稍等一下。”埃齊奧說。他知道克里斯蒂娜和另外幾個人就要過來了。
“什麼事?”
“你經常賭博嗎?”
“爲什麼不能?在我看來,這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了。”
“你愛她嗎?”埃齊奧問。
“您這話什麼意思?”
“你的未婚妻——克里斯蒂娜——你愛她嗎?”
救命恩人激動的語氣讓曼弗雷德警惕起來。“我當然愛她——如果這跟您有關的話。就算我死在這兒,我對她的心也依舊不變。”
埃齊奧猶豫起來。聽起來這個男人說的是實話。“那就聽着:你再也不準去賭博了。聽到了嗎?”
“聽到了!”曼弗雷德看上去嚇壞了。
“你發誓?”
“我發誓!”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我要你答應我,做她的好丈夫。如果我聽說你違背諾言,我就會找到你,然後親手殺了你。”
曼弗雷德看得出,他的救命恩人是認真的。他看着那雙冰冷的灰色眸子,似乎想起了什麼。“我認識您嗎?”他說,“您看起來有些眼熟。”
“我們素未謀面,”埃齊奧說,“而且以後也不會再見了,除非……”他沒把話說下去。克里斯蒂娜正等在橋的另一邊,朝橋墩下面打量。“回到她身邊去吧。記得遵守你的承諾。”
“我會的。”曼弗雷德猶豫片刻,又說,“要知道,我真的愛她。或許我真的應該吸取今天的教訓了。而且我會盡自己所能讓她幸福的。您不威脅我的性命,我也會做出這樣的承諾。”
“希望如此。好了,去吧!”
埃齊奧看着曼弗雷德爬上河堤,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克里斯蒂娜吸引過去。他們的目光交匯了片刻,然後他半擡起一隻手,作爲道別。接着他轉身走開。自從家人死後,他的心情從未像此刻這樣沉重過。
星期六夜晚到來時,他的情緒依然消沉。在最沮喪的時刻,他覺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一切:父親、兄弟、家園、地位、事業——現在他又失去了愛人!他又想起了馬里奧對他的親切和關懷,想起了他成功解救並保護的母親和妹妹。他想到了未來和事業——這兩者他仍然擁有,只不過和他從前想象的大相徑庭。他有工作要做,而他思念克里斯蒂娜的行爲對此有害無益。他的內心永遠無法割捨對她的情意,但他會接受命運給予他的孤獨人生。或許這正是刺客之道?也許這正是刺客需要遵守的信條?
他心情憂鬱地朝舊集市區走去。他認識的大多數人都對這裡唯恐避之不及,而他自己也只來過一次。這片從前的集市廣場骯髒而又冷清,周圍的街道和建築也一樣。不少人在這兒來來去去,但他們並不是在散步。這些人目標明確,步履匆忙,也始終低垂着頭。埃齊奧特意穿着樸素的衣物,腰間沒有佩劍,只是扣上了他的新腕甲和原先的腕刃,以備不時之需,但他知道,自己在這裡的人羣中會相當顯眼,因此始終保持着警惕。
他正在思考接下來該走哪條路,並打算到廣場一角的那個低矮酒館裡去,看看能不能旁敲側擊出聯絡“狐狸”的方法,這時有個苗條的年輕男子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跟他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先生。”那年輕人禮貌地笑了笑,迅速從他身邊擠過。埃齊奧本能地伸手去摸腰帶。他把貴重物品都留在了住處,不過他還是在腰間的錢袋裡放了幾個弗羅林,這時錢袋不翼而飛了。他迅速轉身,看到那個年輕人正朝廣場邊上的一條小巷走去,於是拔腿就追。看到埃齊奧的反應,那竊賊加快了步子,但埃齊奧始終緊追不捨,最後在竊賊正要踏入聖安傑洛街的一棟毫無特色的高大房屋之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
“還給我。”他吼道。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那竊賊反駁道,但眼中透出了驚恐。
埃齊奧正想彈出腕刃,卻又壓下了自己的怒氣。他突然想到,這個人也許能提供給他想要的訊息。“我沒興趣傷害你,朋友,”埃齊奧說,“把我的錢包還給我,我們就兩清了。”
那年輕人猶豫了片刻。“你贏了。”他不無悔恨地說着,把手伸向身側的小包。
“還有一件事。”埃齊奧說。
那人立刻警惕起來。“什麼?”
“你知道我去哪兒能找到一個自稱爲‘狐狸’的人嗎?”
那人看起來真的嚇壞了。“從來沒聽說過。好了,拿上你的錢,先生,放我走吧!”
“等你告訴我以後,我就放你走。”
“等一下,”他身後傳來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也許我可以幫你。”
埃齊奧轉過身,看到了一個雙肩寬闊的男人,身高和他相仿,但起碼比他年長十來歲。他的頭上戴着兜帽,和埃齊奧的兜帽不無相似之處,也遮住了他的一部分面孔,但埃齊奧能看到兜帽下
的那雙目光銳利的紫色眸子——那雙眸子彷彿蘊藏着古怪的力量,正緊盯着他。
“請放開我的同伴,”那人說,“我來替他回答。”他對那個小賊說,“把錢還給這位先生,科拉丁,然後趕緊消失。我們回頭再談這件事。”他語氣裡的威嚴讓埃齊奧放開了手。科拉丁迅速把錢袋放回埃齊奧手裡,消失在那棟屋子裡。
“你是誰?”埃齊奧問。
那人緩緩地露出微笑。“我名叫吉爾伯託,但他們對我有很多稱呼:比如‘謀殺犯’,還有‘殺手’;不過我的朋友只會叫我‘狐狸’。”他略微鞠了一躬,那雙銳利的眼睛仍然盯着埃齊奧。“聽候你差遣,奧迪託雷先生。的確,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瞭解這座城市的一切是我的分內之事。而且我想,我知道你爲什麼覺得我能幫助你。”
“我叔叔把你的名字給了我——”
狐狸又笑了笑,但未置一詞。
“我需要找到一個人——可以的話,我希望能搶先一步趕過去,以逸待勞。”埃齊奧說。
“你要找的是誰?”
“弗朗西斯科·德·帕齊。”
“看來是個大獵物,”狐狸神情嚴肅,“也許我真的可以幫助你。”他思索了片刻,又說:“我聽說最近有些羅馬來客在碼頭下了船。他們來這兒是爲了參加一場他們認爲的機密會議,但他們並不瞭解我,更不明白我就是這座城市的耳目。那場會議的主持者正是你要找的人。”
“會議會在何時舉行?”
“今晚!”狐狸又笑了起來,“別擔心,埃齊奧——這不是什麼命運。如果你沒能找到我,我就會派人去接你——不過測試本身還是很有趣的。很少有人能成功找到我。”
“你是說,是你安排科拉丁來找我的?”
“請原諒我對製造戲劇化場合的愛好,但也必須確定沒人跟蹤你。他是個年輕人,因此這對他來說也是一次測試。你看,我也許安排了他來找你,但他並不知道我的真正用意。他還以爲我只是在替他挑選目標而已!”他的語氣變得更加嚴肅,也更冷酷,“現在你得想辦法探聽這場會議,這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他看了看天色。“太陽就快落山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而趕過去的最短路線就是屋頂。跟我來!”
他二話不說,轉身開始攀爬牆壁,動作快得連埃齊奧都很難跟上。他們在紅色瓦片鋪就的屋頂飛奔,在日落餘暉中躍過街道上空,輕靈如貓,步履像奔跑的狐狸那樣無聲無息,朝着城市的西北方接近,直到視野中出現新聖母瑪利亞大教堂的正牆爲止。狐狸停下了腳步。埃齊奧在幾秒之後趕到,但他在喘息之餘發現,狐狸儘管比他年長不少,卻顯然遊刃有餘。
“你有個好老師。”狐狸說。埃齊奧有種強烈的感覺:只要願意,他這位新朋友就能輕易地甩掉他。這讓他涌起了繼續磨礪技藝的決心。但眼下並非賽跑的好時機。
“弗朗西斯科先生會在這兒召開他的會議。”狐狸指着下面。
“在教堂裡?”
“在教堂下。來吧!”
在這個時間,教堂前方的廣場空無一人。狐狸跳下屋頂,以優雅的蹲姿落地,而埃齊奧也有樣學樣。他們繞過廣場和教堂側面,最後來到教堂牆上的一道側門那裡。狐狸催促埃齊奧走進去,門裡便是魯切拉伊禮拜堂。狐狸在禮拜堂中央的青銅墳墓那裡停了下來。“這下面是個遍佈整座城市地下墓穴網絡。我發現它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可惜我沒法獨享它的好處。知道這個秘密,同時又能走明白下面那些路的人並不多,但弗朗西斯科·德·帕齊正是其中之一。他和那些羅馬來客的會議就在下面舉行。這兒是通向會議場所的最近的入口,但你只能自己找過去了。下去以後,往右五十碼就是一座禮拜堂,它是廢棄的地下室的一部分。千萬小心,聲音在下面傳得很遠。而且那兒很昏暗,所以先讓你的眼睛熟悉那兒的光線吧——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循着禮拜堂的燈光找過去了。”
他把手伸向墳墓基座上的一處圓形凸飾,按了下去。在他腳邊,有塊看似牢固的石板翻向下方,露出一段石階。他站到一旁。“祝你好運,埃齊奧。”
“你不來嗎?”
“沒這個必要。而且就算有我這樣的身手,兩個人發出的噪音還是比一個人大。我就在這兒等你。好了,去吧!”
進入地下以後,埃齊奧在通向右方的潮溼石廊裡摸索着前進。一路上還算順利,因爲走廊很狹窄,他的雙手能摸到兩側的牆壁,而且他的腳下是潮溼的泥土地面,走起路來悄無聲息。通道時不時會出現分岔,只不過他不是看到的,而是觸摸出來的:出現岔路時,他的手碰到的就不再是牆壁,而是空氣。在這下面迷路將會是一場噩夢,因爲沒有人能再走出來。某種窸窸窣窣的動靜起先嚇了他一跳,直到他意識到,那些只是老鼠竄過的聲音而已,雖然其中一隻爬過他腳背的時候,他幾乎忍不住叫出聲來。牆上的壁龕裡,他依稀瞥見多年前埋葬在此的屍體,那些顱骨包裹在蛛網裡——這座地下墓穴給人一種原始而可怕的感覺,埃齊奧只能努力壓下心中涌現的驚慌。
最後他看到了前方的昏暗光線,於是放慢腳步,朝它走去。他始終藏身在陰影裡,一直來到能聽清前方那五人交談的位置:狹小而古老的禮拜堂的燈光照亮了他們的側影。
他立刻認出了弗朗西斯科——埃齊奧看到,他矮小瘦削的身影正朝兩個剃光頭髮的陌生牧師鞠躬。較爲年長的那個正以濃重的鼻音做着祈福禱告:“願全能的上帝,聖父、聖子與聖靈賜福於你,直到永遠……”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這時埃齊奧認出了他:他是斯蒂法諾·達·巴科諾尼,弗朗西斯科的叔叔雅各布的書記。雅各布本人就站在他身邊。
“感謝您,神父。”祈福結束後,弗朗西斯科說。他站直身子,對站在牧師們身旁的另一個人說:“貝爾納多,開始你的彙報吧。”
“一切都準備就緒。我們的手裡有劍、棍、斧、弓和弩。”
“幹這種活兒的時候,普通的匕首纔是最好的。”那個年輕牧師插嘴道。
“這取決於具體情況,安東尼奧。”弗朗西斯科說。
“毒藥也不錯,”年輕牧師續道,“不過這沒關係,只要他能死掉就行。他毀了我的出生地和唯一的家園沃爾泰拉,我可不會輕易饒過他。”
“冷靜點兒,”那個名叫貝爾納多的人說,“我們的動機已經足夠了。多虧了西斯篤教皇,現在我們連手段也有了。”
“的確,巴隆切裡先生,”安東尼奧答道,“但這件事得到了他的認可嗎?”
在禮拜堂後方,燈光也無法照亮的深沉陰影裡,傳來一個聲音:“他認可了我們的行動,但‘前提是不能殺死任何人’。”
發話者走進燈光裡,埃齊奧認出了那個身穿深紅色矇頭斗篷的身影,雖然他的臉大半都被兜帽的陰影遮蓋,只能看到掛着冷笑的嘴脣。這就是羅馬來客裡最有權勢的那位:羅德里戈·博爾吉亞,那個西班牙人!
其他密謀者露出同樣心照不宣的微笑。他們都知道,真正控制着教皇的正是面前的這位紅衣主教。不過自然了,羅馬教皇肯定不能公開縱容流血的行爲。
“能辦成這件事的確很好,”弗朗西斯科說,“我們已經承受了太多的挫折。只不過,在大教堂殺死他們會讓我們受到嚴厲的譴責。”
“這是我們最後且僅有的選擇,”羅德里戈威嚴地說,“而且我們的動機是正當的:我們是在執行上帝的意志,爲佛羅倫薩擺脫這些渣滓。另外,等我們控制這座城市以後,那些人想怎麼譴責我們都行——如果他們有那個膽子的話!”
“他們的計劃總是在變,”貝爾納多·巴隆切裡說,“我甚至被迫找人去拜訪他的弟弟朱利亞諾,確保他會在大彌撒時到場。”
所有人都大笑起來,除了雅各布以外——還有那個西班牙人,他注意到了雅各布臉上的嚴肅。
“怎麼了,雅各布?”羅德里戈問他,“你是不是覺得他們起了疑心?”
還沒等雅各布回答,他的外甥就不耐煩地插了嘴:“這不可能!美第奇家的人不是太自大就是太蠢,根本不可能注意得到!”
“別低估我們的敵人,”雅各布斥責道,“你難道不明白,攻打聖吉米亞諾的那支部隊就是美第奇家在背後資助的嗎?”
“這次可不會有類似的問題,”他的外甥大吼道。在同夥面前受到指責讓他很是光火,而且他對兒子維耶裡的死記憶猶新。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貝爾納多轉身看着斯蒂法諾·達·巴科諾尼。“我需要借一套你的牧師袍去參加明早的儀式,神父。他們越是覺得身邊都是牧師,就越是會覺得安心。”
“由誰來動手?”羅德里戈問。
“我!”弗朗西斯科說。
“還有我!”斯蒂法諾、安東尼奧和貝爾納多齊聲道。
“很好。”羅德里戈頓了頓,又說,“我想總體來說,匕首應該是最合適的。容易隱藏,而且在狹窄的地方非常趁手。不過能帶上那些武器還是好的——相信等美第奇兄弟不復存在以後,我們還有殘局需要收拾。”他擡起手,向他的同謀們畫了個十字。“上帝與你們同在,先生們,”他說,“願認知之父引領我們。”他掃視周圍。“噢,那就這麼說定了。請原諒,不過我現在得告辭了。在返回羅馬之前,我還有幾件事要做,而且我必須在黎明前出發。如果在美第奇家族土崩瓦解的同一天,有人看到我在佛羅倫薩,那對我可實在沒什麼好處。”
埃齊奧背靠牆壁等待着,直到六個人一同離去,只留下他在黑暗裡。等到確信周圍只剩下自己,他纔拿出提燈,點燃了燈芯。
他沿着來時的路返回。狐狸正在陰影籠罩的魯切拉伊禮拜堂等着他。埃齊奧心情沉重地把自己聽到的事告訴了他。
“……要在明早的大彌撒時在大教堂裡謀殺洛倫佐和朱利亞諾?”等埃齊奧說完以後,狐狸開口問道。埃齊奧看到他一時間幾乎失語。“這是褻瀆神明!更糟糕的是——如果佛羅倫薩落入帕齊家之手,就只有上帝能拯救我們了。”
埃齊奧陷入了深思。“您能在明早的大教堂裡給我安排個位置嗎?”他問,“靠近聖壇,靠近美第奇兄弟?”
狐狸面露嚴肅之色。“很難,但也許有這個可能。”他看着面前這個年輕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埃齊奧,但這件事你只憑自己可辦不到。”
“我可以試試看,而且我有出其不意的優勢。並且前排的貴族裡如果有好幾張陌生的面孔,也許會引起帕齊家的疑心。你一定要把我安排在那兒,吉爾伯託。”
“叫我狐狸,”吉爾伯託說着,咧嘴笑了,“只有狐狸才能在狡猾方面與我相比,”他頓了頓,“在大彌撒的半小時前,和我在大教堂前碰頭吧。”他看着埃齊奧的眼睛,目光帶着敬意,“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幫你的,埃齊奧先生。你父親會爲你驕傲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