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溼地修道院迎接埃齊奧的那個人完全是位典型的修士——他體態豐滿、臉頰紅潤,卻有一頭火紅色的頭髮和頑皮而精明的雙眼,說話的口音讓埃齊奧想起了馬里奧麾下的某個僱傭兵:那個愛爾蘭人。
“祝福您,我的兄弟。”
“多謝,修士。”
“我是奧卡拉翰修士。”
“您能幫我個忙嗎?”
“所以我們纔會在這兒,我的兄弟。當然了,眼下世道艱難。胃裡空空可很難思考問題。”
“你是說你的錢包很空吧。”
“您誤會了。我不是在向您索取什麼,”那僧侶攤開雙手,“但上帝會幫助那些慷慨的人。”
埃齊奧掏出幾枚弗羅林,遞了過去。“如果這些還不夠……”
那修士看了看,思索起來。“噢,很好,我已經開始思考了。不過事實上,上帝真正會幫助的是那些更慷慨些的人。”
埃齊奧又拿出幾枚金幣,直到奧卡拉翰修士的表情明朗起來。“修道會感謝您的慷慨奉獻,我的兄弟,”他交疊雙手,放在肚子上,“您想找什麼?”
“一位頭戴黑色兜帽的修士——他少了一根手指。”
“唔。圭多修士只有九根腳趾。你確定少的不是腳趾?”
“相當確定。”
“那還有多米尼克修士,但他缺少的是整個左臂。”
“不對。抱歉,但我肯定他只少了一根手指。”
“唔。”那修士說着,陷入了深思。“噢,等等!我的確見過一位只有九根手指、戴着黑色斗篷的修士……對!沒錯!我們上次去托斯卡納的修道院過聖維琴佐節的時候見過他。”
埃齊奧笑了。“噢,我認識那地方。我會去那兒看看的。多謝了。”
“路上小心,我的兄弟。”
“我會的。”
埃齊奧穿過羣山,向西面的托斯卡納走去。儘管這段旅途漫長而又艱難,因爲秋天即將到來,氣候也越來越冷,但接近那座修道院的時候,他心中的不安達到了最高點:許久以前,暗殺洛倫佐·德·美第奇的同謀者之一——雅各布·德·帕齊的秘書斯蒂法諾·達·巴科諾尼——就是在那裡死在埃齊奧手上的。
不幸的是,前來迎接他的院長就是當初目睹了殺戮的那個人。
“抱歉,”埃齊奧首先開口道,“您能否……”
那位院長認出了他,這時驚恐地向後退去,大喊道:“願所有大天使——烏列、拉斐爾、米迦勒、薩拉奎爾、加百列、雷米爾和拉貴爾——願他們展現威能,護佑我們!”他將彷彿來自天堂一般的熾熱目光轉向埃齊奧。“邪惡的惡魔!滾開!”
“怎麼了?”埃齊奧驚愕地說。
“怎麼了?怎麼了?你就是謀殺了斯蒂法諾修士的那個人。在這片聖地上!”一羣修士在遠處緊張地聚在一起,院長轉身看向他們。“他回來了!修士和牧師的屠殺者回來了!”他以雷鳴般的嗓音宣佈道,隨後逃之夭夭,那些修士跟在他身後。
那傢伙顯然是嚇壞了。埃齊奧別無選擇,只好追了上去,但他並不像院長和那些修士一樣熟悉這座修道院。最後他受夠了在陌生的走廊和迴廊裡亂轉,於是跳上屋頂,想要看清那些修士的去向,但這反而讓他們陷入了更強烈的恐慌,他們開始尖叫:“他來了!他來了!別西卜來了!”他只好爬了下來,換回了普通的追蹤方式。
最後他追上了他們。修道院長喘着粗氣,用嘶啞的嗓音責罵道:“滾開,惡魔!離我們遠點兒!我們從未犯下過你那樣的罪行!”
“不,等等,聽着,”埃齊奧幾乎同樣喘不過氣來,“我只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我們沒有呼喚過惡魔!我們還不想前往死後的世界!”
埃齊奧擡
起雙手,掌心向下。“拜託,冷靜!我沒想傷害你們!”
那位院長根本沒在聽。他翻了個白眼。“上帝啊,上帝啊,您爲何要拋棄我們?我還沒準備好加入您的天使的行列!”
說完,他轉身就跑。
埃齊奧只好把他撲倒在地。他們兩個一起起身,在一羣大眼瞪小眼的修士的包圍下拍打身上的灰塵。
“拜託,別再跑了!”埃齊奧懇求道。
院長髮起抖來。“不!發發慈悲吧!我不想死!”他語無倫次地說。
埃齊奧努力板起面孔,開口道:“聽着,院長先生,我殺的都是那些犯下過殺人罪行的人。您那位斯蒂法諾修士就是個殺人犯。他在1478年企圖謀殺洛倫佐公爵。”他頓了頓,喘了幾口氣。“請放心,院長先生,我相信您並不是殺人犯。”
院長的表情冷靜了些,但他的眼裡仍有懷疑。
“那你想怎樣?”他說。
“好吧,聽我說。我在尋找一位打扮和你們相似的修士——一位多明我會修士——他缺少了一根手指。”
院長轉過臉去。“你說少了一根手指?就像薩佛納羅拉修士那樣?”
埃齊奧記下了那個名字。“薩佛納羅拉?他是誰?您認識他嗎?”
“我認識他,先生。他是我們……曾經是我們的一員。”
“然後呢?”
院長聳聳肩。“我們建議他去山裡隱居一段時間。他不太……適合這兒。”
“就我所知,院長先生,他的隱居生涯恐怕已經結束了。您知道他可能會去哪兒嗎?”
“噢,天哪……”院長努力思索起來。“如果他結束了隱居,他就很可能回到了佛羅倫薩的聖母堂。他從前在那裡做過研究。或許他會回那裡去。”
埃齊奧長出了一口氣。“感謝您,院長。願上帝與您同在。”
在這麼久以後返回故鄉,埃齊奧有種古怪的感覺。他有那麼多的回憶要應付。但這次他必須獨自行動。他不能聯絡舊日的朋友或是盟友,以免驚動他的敵人。
很明顯,儘管這座城市維持着平靜,他要找的那座教堂卻陷入了混亂。有位僧侶驚恐地跑了出來。
他上前搭話。“好了,修士。沒事了!”
那修士瞪大眼睛看着他。“快走吧,朋友。如果你重視你的性命的話!”
“這兒出了什麼事?”
“來自羅馬的士兵佔領了我們的教堂!他們趕走了我的修士弟兄,還問了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他們不停地要求我們交出果實!”
“什麼果實?”
“蘋果!”
“蘋果?見鬼!羅德里戈搶在我前頭了!”埃齊奧低聲自語。
“他們還把我們的一位聖衣會同胞拖到了教堂後面!我敢肯定,他們想殺了他!”
“聖衣會?你們不是多明我會的修士?”埃齊奧轉身離開,小心翼翼地繞過聖母堂的外牆。他就像和眼鏡蛇對峙的貓鼬那樣,悄無聲息地挪動腳步。來到教堂花園的牆邊時,他迅速爬上了牆頭。就連見慣了大場面的他一時間都屏住了呼吸。幾個博爾吉亞的衛兵正在拼命毆打一名高大的修士。他看起來三十五歲上下。
“告訴我們!”爲首的那名衛兵喊道,“告訴我們,否則我會讓你後悔自己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蘋果在哪兒?”
“拜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爲首的衛兵湊近過去。“坦白吧!你名叫薩佛納羅拉!”
“對!我告訴過你了!但你快打得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告訴我們,你的痛苦就會結束。那該死的蘋果在哪兒?”爲首的衛兵兇狠地踢在修士的腹股溝上。修士痛呼起來。“反正你們這樣的教士也用不着那地方。”那守衛譏笑道。
埃齊奧憂心忡忡地看着這一幕。如果那位修士真的是薩佛納羅拉,博爾吉亞手下的這些惡棍恐怕會在埃齊奧問出真相之前就殺死他。
“爲什麼你總是不肯說實話?”那衛兵譏笑道,“如果我的主人聽說我們把你折磨至死,他肯定不會高興的!你是想讓我有麻煩嗎?”
“我沒什麼蘋果,”那修士嗚咽着說,“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修士。請放了我吧!”
“沒門兒!”
“我什麼也不知道!”修士可憐巴巴地喊道。
“如果你想要我停手,”那衛兵說着,又一次踢中了他的腹股溝,“那就告訴我實話,吉羅拉莫·薩佛納羅拉修士!”
修士咬着嘴脣,但仍然頑固地回答:“我已經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
那衛兵又踢了他一腳,隨後讓幫兇們抓住他的腳踝,無情地拖着那修士穿過卵石路面,讓他的腦袋一次次地撞在堅硬的石頭上。那修士尖叫一聲,徒勞地掙扎起來。
“蠢貨,受夠了沒有?”爲首的衛兵又湊過臉去,“你一再地撒謊,就是想去見你的造物主了,是不是?”
“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修士,”那位聖衣會修士說着,他的長袍從剪裁到顏色都像極了多明我會修士。“我什麼果實都沒有!請……”
那衛兵又踢了他一腳,仍然瞄準了相同的位置。然後又是一次。修士的身體痛苦地抽搐起來,他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埃齊奧已經受夠了。他跳下牆去,化身爲復仇的幽靈,憤怒地揮舞着毒刃和雙刃匕首。不過一分鐘的功夫,那些博爾吉亞惡棍不是倒地死去,就是和那名修士同樣痛苦地躺在庭院的地上,呻吟不止。
那修士哭泣着抱住了埃齊奧的雙膝。“感謝您,感謝您,我的救星。”
埃齊奧輕撫他的頭顱。“鎮定點,鎮定點。現在沒事了,我的兄弟。”但埃齊奧看了看那修士的手指。
十根手指完好無損。
“你有十根手指。”他失望地低聲說道。
“是啊,”那修士哭泣着說,“我有十根手指。而且除了每週四送到修道院的那些蘋果以外,我什麼蘋果都沒有!”他站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塵,稍微清醒了些,隨後憤怒地說:“以上帝的名義!難道整個世界都發了瘋嗎?”
“你是誰?爲什麼他們會找上你?”埃齊奧問。
“因爲他們發現我的姓氏真的是薩佛納羅拉!可我又怎麼會把我的堂兄出賣給那些無賴呢?”
“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
“我一無所知!他就像我一樣,是個修士。的確,他選擇了更加嚴苛的多明我會教派,但……”
“他是不是少了根手指?”
“是的,可怎麼會有人……”那位修士的眼裡閃現出一絲光彩。
“誰是吉羅拉莫·薩佛納羅拉?”埃齊奧追問道。
“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位虔誠的信徒。我謙卑地感謝您的搭救,並且願意以任何方式報答您,但您可否告訴我您的尊姓大名?”
“我……只是個無名之輩,”埃齊奧說,“但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馬賽羅·薩佛納羅拉修士。”那修士順從地答道。
埃齊奧記在心裡。他思緒飛轉。“你的堂兄吉羅拉莫去了哪兒?”
馬賽羅思索着,顯然內心正在掙扎。“我的堂兄的確……在侍奉上帝的角度方面見解獨特……他在傳播自己的教條……你應該能在威尼斯找到他。”
“他在那兒做什麼?”
馬賽羅挺直了背脊。“我認爲他走上了歧途。他宣揚地獄烈火的到來。他聲稱自己能窺見未來。”馬賽羅用通紅的眼眶裡那雙痛苦的眼睛看着埃齊奧。“如果您真的想聽我的看法的話:他簡直滿口胡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