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不讓如願
蘇靳寅擡起手,先是僵在半空,頗顯猶豫,片刻後,拍了拍明遙瘦削的肩頭,嘆道:“明遙,你先停下來。我現在有點急事兒,等我回來後,我們再好好談談。”
這麼說,似乎有點不打厚道。
不過,如今情況特殊,許多事兒也該另當別論。
儘管被明遙耽誤了那麼些時間,可他始終都沒忘記,外廳處還有個王牢頭,等着和他一起去京兆府衙。
明遙聞言,身子似乎僵了僵,半晌後,才低低抽泣着,從他的肩頭退離開,彼此拉開一定的距離後,才緩緩道:“蘇靳寅,你是不是嫌我煩了?”
蘇靳寅毫不猶豫的搖頭,“沒有的事兒。你我好歹也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你有事兒,我又豈會袖手旁觀?只是,今晚我還有些急事,需要出府去處理。待我回來,再暢談一番。你待如何?”
語畢,他就伸出手,推開她的肩頭,隨之往後退一步,使得兩人保持在適當的距離之外。
明遙眸光微暗,垂了垂眼瞼,任臉上的淚痕被冷風吹乾,冰冷徹骨的觸覺及膚,冷風颳過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她好像沒聽到蘇靳寅的話,雙手捻着裙杉,平滑細膩的綢緞上竟也隱隱現出幾分褶皺。
蘇靳寅頓時爲難起來。
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出明遙的舉動有多異常。可他還有要事在身,縱然想要詢問些許緣由,亦沒有那麼多自由的時間。可不問,似乎又有點於心不安。
情感和理智相互撞擊,最終,他還是向情感的一邊妥協了,“明遙,你到底想要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明遙眸光微閃,擡頭看了看他,忽而問道,“蘇靳寅,你這麼繫着出門,可是因爲京兆府衙的事兒?”
蘇靳寅大驚失色,不自覺的又往後退了退,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像是看什麼怪物一樣。
短暫的緩衝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明遙,你在說什麼?”
細聽之下,這話似是詢問,又似是,試探。
明遙心中酸澀,許是懂得他的驚訝,倒也回答得利落,“哦,沒什麼。我只是不經意間聽說了而已。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明明說有急事,爲何還同我在此處談論這些無聊的話題?”
她脣角揚起一抹近乎諷刺的笑,“看來,你所謂的要事在身,也並非有我想象中的那麼要緊嘛!”
她表現得越是淡然,蘇靳寅就越覺得,她肯定知道此事的內幕,當即顧不得男女之防,雙手扣住她的肩頭,沉聲質問道:“明遙,你到底知道些什麼?你突然出現在蘇府,又等在這裡,定然不是巧合,對不對?”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明遙,不放過那張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
明遙忽然哽咽。
不過轉瞬,她又努力剋制住了,吸了吸鼻子,揚脣輕笑,“你說得不錯。這一切都不是巧合,我是特意來找你的。而且,我也知道,京兆府衙裡出了什麼事兒,大半夜的,爲何要你冒着嚴寒過去!”
早已設想過結果,可在聽到她親口承認時,蘇靳寅還是免不了有些吃驚,甚至在想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後果後,忍不住膽寒。
他放開了她的肩頭,攏着袖子,靜靜站立在皚皚積雪中,靜靜看着她,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冷峻和凝重,“明遙,你告訴我,你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明遙微怔,隨之苦笑。
兜兜轉轉到了現在,本以爲他會先問京兆府衙裡發生的事兒,不想,他居然還是執着在了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上。
可是,這是否也說明,在他的心裡,她的來路去向,並非如她想象中的那般——無關緊要?
她心存着一絲絲僥倖,僅存的點點顧慮,也被拋到一旁,仔細斟酌着措辭,再擡頭時,已然恢復常態,看着蘇靳寅的眼神裡透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意味,“蘇靳寅,我可以告訴你,我爲何會出現在這裡,同時京兆府衙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兒,我也可以毫無保留的講給你聽。唯獨有一點,你能不能答應我?”
蘇靳寅心神巨震,面上卻不動聲色,彷彿明遙會說出這樣的話,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平靜而淡然的姿態,像一道擋板,遮擋住了內心裡的波濤洶涌。
他微垂下眼瞼,院子裡微弱的雪光混着檐下燈籠的暈黃光亮,灑在他那俊逸的臉龐上,一圈一圈,宛若保護傘色,覆住了他原本複雜的神色。
短暫的沉默後,他忽然道:“你說。我保證不問。”
明遙早已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彷彿擔心他不答應一樣。甫一聽到他的這句保證,猛然鬆了一口氣,頗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
蘇靳寅見狀,自嘲一笑。
到了此刻,他若是再覺察不出明遙的怪異來自於何處,這雙眼睛也不用要了。
他暫時還想不通,明遙是出於什麼原因而想要告訴他這些事情。可他很清楚,這些事情的真相,並非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從何得知這些消息?
顯然,她也不想讓他知道這個答案。否則,也不會提前說出那個條件了。
而於他而言,這都不要緊。若他真想要查出來,肯定也會從她的身上找尋到些許的蛛絲馬跡的。
只要她還留在這裡,他應該還有的是時間。
左右權衡下,他還是點點頭,鄭重保證,“重保證,“我不追問其中的原因。那麼,你是否可以告訴我了?”
明遙頷首,薄如蟬翼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在臉上投下兩道暗影,遮住眸光中的複雜之色,聲音怯弱,細若蚊蠅,“我之所以會來這裡,是因爲無處可去了,想請你收留我一段時間。而京兆府衙那邊,想必你也收到了消息,此刻段天諶也在那裡,所爲之事,不是其他,而是從一個犯人身上搜出了一塊玉佩。”
蘇靳寅挑挑眉,袖中的手攥了攥,卻不插話,只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明遙神色複雜的看着他,紅脣翕動了下,最終嘆道:“我得知的消息,那名犯人,不是別人,而是蘇晗。而那塊玉佩,亦不是普通的玉佩,而是本該在顧惜若手中的鸞佩。”
蘇靳寅如遭雷擊,剎那間臉色慘白如紙。
蘇晗……鸞佩……
儘管他不知道這兩者之間存在怎樣的關係,可單從段天諶連夜趕往京兆府衙的舉動中,便可看出此事牽連甚廣,且關係重大。
之前的猜想,果真是沒有錯。
可他始終想不明白,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兒,怎麼就發生了?
明遙見狀,眼裡倏地劃過一絲亮光,湊近了些,輕聲道:“蘇靳寅,事已至此,你再去追究原因,也沒有別的用處。爲今之計,唯有先去京兆府衙打探清楚,方有機會將蘇晗解救出來。你覺得呢?”
末了,她還偏着頭,仰視着他,語氣裡充滿了詢問的意味。
蘇靳寅眯着眼,靜靜的看着她,心中卻早有一番思量。
震驚歸震驚,一旦遇到需要抉擇的時候,他卻也迅速冷靜下來,暗暗思考相應的對策。
如明遙所講,此刻他需要做的,並非追究蘇晗爲何會與鸞佩扯上關係,而是該想清楚,如何才能將蘇晗救出京兆府衙的大牢!
明遙一語中的,可他卻心有顧慮。
恰逢明遙又開口道:“蘇靳寅,我知道,你肯定在想,要如何才能將蘇晗從牢中營救出來。可你有沒有想過,此事並非尋常,驚動了段天諶,想要從那個男人手底下要人,實在是難如上青天。”
蘇靳寅當然清楚這些事實,可他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蘇晗身陷囹圄而不施以援手。
那可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思來想去,他始終沒能想出個頭緒來,錯視時不經意掃過明遙熠熠生輝的雙眸,心中一動,竟鬼使神差的詢問起她來,“明遙,你可是想出了什麼好辦法?”
明遙垂眸,搖搖頭,嘆道:“你都沒有想出來,我又怎麼可能想到?”
不出所料看到蘇靳寅愁苦的神情,她眸光裡劃過一絲狡黠,狀若無意的嘆道:“衆所周知,段天諶對顧惜若寵到了骨子裡,此次蘇晗又沒眼力,拿了顧惜若的鸞佩,本就觸犯了段天諶的禁忌。
你要知道,於那兩個人而言,如今形勢特殊,一舉一動皆要格外小心謹慎,生怕授人以把柄。
幸虧此事發現得早,否則,若這鸞佩被發現藏在了蘇晗身上,又經別有用心之人渲染,顧惜若的聲譽肯定會受到極大的損傷。更甚至,會影響將來……”
她沒繼續說下去,卻小心翼翼的瞄了眼蘇靳寅,見他面色有些動容,心頭隱約有股竊喜悄悄劃過。
最後那句話,誰都懂得,可蘇靳寅聽了,心裡卻是涼涼的。
他怔怔的看着明遙,腦袋裡有一瞬間的空白,片刻後,細細咀嚼明遙的那番話,剎那間豁然開朗。
既然此事因鸞佩而起,那麼,若是諶王妃不追究此事,是否就可以和平解決了?
越想,他越覺得有這個可能,當即轉身離開。
“蘇靳寅,你去哪裡?”明遙見狀,連忙提着裙襬,小心翼翼的跟上。
眼見就要追上他的步伐,冷不防那身影一停,宛若大山般擋在了路中央,明遙衝得太急,反而剎不住腳步,當即撞了上去。
蘇靳寅微微皺眉,神色複雜的看着她,幾次張嘴,卻又無言。
“蘇靳寅,你要去哪裡?”明遙看出他的異樣,連忙問道,“都這麼晚了,諶王妃估計已經歇下了,難道你還有辦法將她叫醒?”
蘇靳寅立即舉手打斷了她的話,“不!我並不是要去諶王府,而是要去京兆府衙。”
京兆府衙?
明遙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蘇靳寅瞥了她一眼,原先還有些懷疑的心思,此刻也得以確定。
饒是他,在聽到蘇晗被擒拿下獄,思緒也有短暫的混亂;而她卻能提前知曉,並如此冷靜分析出最佳的解決方法,不得不讓他懷疑
本來就值得人懷疑。
更何況,她從何處得知這個消息,也是極其值得人去深思。
或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那些以爲隱藏得很不錯的情緒,已經不經意間寫在了臉上,更被他窺出了端倪。
既如此,他斷不可能在還沒打探出其中目的時,就讓她如願——不僅是爲她的安全着想,更是爲了諶王妃。
只不過,這些話,蘇靳寅卻不打算跟她解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沉聲問道:“明遙,此刻也晚了,你且留在府中好好歇息吧。”
明遙欲要反駁,卻被他舉手打斷,“無論如何,今晚我是必須要去京兆府衙。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儘管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可我給你一個機會。你先留在這裡,好好想想吧。蘇府裡,你的房間,一直都給你留着。”
語畢,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隨之大步離開,挺拔俊俏的身影逐漸融入夜色之中,空留一個虛幻而冰冷的影像。
明遙靜立於冷風中,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忽覺一股寒氣自腳底竄上來,她的身子顫抖了下,連忙雙手環胸,將自己抱得更緊了些。
想到剛纔蘇靳寅的神態,她的雙眼竟不自覺的酸澀溼潤起來。
原來,那個人,一直都知道她的目的不純,卻還是以此種方式拒絕了她。
按理說,他看穿了她的把戲,也許還可能會擾亂她的計劃,可爲何她竟恨不起他來?
果然還是放不下麼?
她苦笑着搖搖頭,擡步往西北角書房的隔壁院落走去。
猶記得,那個夜晚,她在他面前狼狽哭泣,而他舉手欲要安慰她,卻突然僵在了半空,良久後才道一句,莫哭,蘇府裡唯一燒有地龍的院落,會一直爲你留着。
……
蘇靳寅趕到京兆府衙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
甫一踏入京兆府衙的正廳,他便敏銳的發覺廳內不同尋常的氣氛,冷而僵。
也不知是否身上的霜雪還未完全消融的緣故,縱然置身於熱氣騰騰的廳堂內,他依舊覺得冷意侵入骨髓,就連手腳脣舌也不自覺的打顫。
唐飛沒見過他,可看到他走進來,心中也有了譜兒,懸了半夜的心登時落回了肚子,連忙走上前,笑着道:“蘇大人,你可終於過來了。”
再不來,他可不敢保證,這京兆府衙是否能夠承受得住諶王的怒氣了!
蘇靳寅見狀,朝唐飛歉意一笑,隨之走上前,躬身見禮,“下官見過王爺。”
段天諶高坐在首位上,漠然以對。
他的目光冷靜而深邃,依舊是寒光凜然攝人魂魄般的通透,只是隨意的一瞥,就讓人覺得冷凝。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這是生氣了。
不過,等了那麼久,倒也難怪了。
蘇靳寅不覺頭皮發麻,再三思忖了會兒,才小心翼翼問道:“這麼晚了,不知王爺有何要事?夜深風雪寒,王爺可得注意點身子啊!否則,王妃會擔心的!”
按理說,這不該是他說的話。
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段天諶是想要給他一個教訓。此刻,他心中殘存着許多的疑問,亟待得到解決,可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去陪段天諶耗。
將諶王妃搬出來,實乃無奈之舉。
可這話,卻正戳中了段天諶的心思,若非事情沒處理完,他早就想要回王府守着他的小妻子了。
儘管對蘇靳寅的姍姍來遲很憤怒,可再怎麼樣都比不上時間的寶貴,當即也不耍什麼心思,起身走到他面前,淡淡道:“蘇靳寅,你是個聰明人,本王也不欲與你兜圈子。你的表弟蘇晗刺殺南陽侯,爲南陽侯和唐大人所擒,與此同時,本王還在他身上搜到了王妃的鸞佩。箇中原因,你可懂得?”
蘇靳寅抿了抿脣,膝蓋一彎,便直直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