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絳聽了,皺着眉毛又想了一想道:“大木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那你覺得如何才能扭轉這種學風?”
鄭森聽了,正色道:“小弟不才,有這樣一些粗淺的想法。首先,治學需要有本。‘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本在何處?若夫子,若陽明先生,從心所欲可也。若我等則不可。昔者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爲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爲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以顏淵之才,猶需時刻巡禮而動,何況我等?故而,我等治學,當本於經,脫經而言心性,非我等之道。故而凡研學術,所論必有據,所據必可查,可證,不可向壁而構。”
顧絳聽了,將摺扇在左手的掌心啪的一擊道:“此言大善!若如此,則學者不下功夫讀書,怕是連文章都沒法寫了。”
鄭森聽了,只是笑笑又道:“此其一也,若止於此,恐怕狂生雖然少了點,但是尋章摘句的老鵰蟲,書呆子恐怕卻又要多了。所以這實學之本還要再加上一條。”
這時候在一邊聽的方以智插嘴問道:“敢問還要加上哪一條?”顯然,鄭森的這個設想讓他也很感興趣。
“理論聯繫實際,密……密之先生,”鄭森一不留神差點把“密切聯繫羣衆”給說出來了,“你也知道,學是爲了用,學好了沒有,唯一可以證明的就是會不會用。趙括馬謖學兵法,若是以兵法出題科舉,當是狀元榜眼,怕是韓信白起也要甘拜下風。但不能用,何益?夫子之時,子游學禮樂於夫子,用之於武城;子路冉有學政治於夫子,以輔季氏。所學用於所事,而後知不足,而後又請於夫子,如是者數矣,而後可稱之爲賢人。故凡所學,必以實用驗之,乃知不足,知不足,乃能完善之。而凡實用,必有學問導之,有學問導之,乃有方向目標,有方向目標,乃不至妄爲。如此相得益彰,方爲成就聖賢之道。此其二也。”
顧絳聽了,收起摺扇,一揖至地道:“古人云:‘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真非虛言。先生之言,令顧絳茅塞頓開。今日能得聞先生高論,幸之如何,幸之如何!”
和激動的顧絳不同,方以智聽了鄭森的這些話雖然很是讚賞,但也還保持着冷靜。他想了想又道:“方纔大木說,‘此其二也’,莫非還有其三?”
這時候,他們的討論已經吸引到了更多的人的注意了,鄭森身邊開始圍攏了不少的士子。很多人都在相互打聽,這個看起來還很小的小孩子是誰。
鄭森道:“方先生說的是,確實還有其三。”
“願聞其詳。”方以智道。
“方先生,聖人的知識智慧自何處而來?”鄭森卻不直接講,而是先問了這樣一句。
這個問題如果是拋給合法蘿莉李香君,估計李香君真的是回答不出來的,因爲她雖然讀過一些書,但是她讀書的目的乃是學會一些高雅的文藝範兒,並不是用來對付這樣的問題的。不過這個問題對於方以智這樣的正宗儒生來說,卻不是太難。所以方以智略作思考,就做出了這樣的回答:
“聖人的知識和智慧,一部分來自往聖所傳,一部分來自天授。”
所謂“往聖所傳”,指的是對先代知識的繼承,以孔子爲例,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從他們那裡學到了很多三代積累下來的知識,夫子自稱“學而不厭”,向前輩學習,自然是聖人知識智慧的來源之一了。
至於天授,一般的理解也就是生而知之的天賦了。
鄭森笑着點點頭道:“方先生講得好,聖人的知識和智慧確是來自這兩方面。做到前面兩點,勉強也能繼承先聖的知識了,但要想成爲聖人,卻還要有天授。所以這第三條,就是天授。”
聽到這話,方以智不覺有些失望,因爲和前面的兩條不同,前面的兩條是相對切實的,而天授卻是虛無縹緲的。況且一個人的天賦,又怎麼能改變得了呢?所以這話似乎說了和沒說也沒什麼區別。不過考慮到鄭森才十四歲而已,能有這樣的見解已經是令人驚訝了。
鄭森似乎是看出了方以智和其他的人的失望,便笑笑道:“密之先生以爲天授能學得到不?”
“天授如何學得到?”方以智詫異的問道,“莫非大木居然有學得天授的方法?”
鄭森笑了笑道:“然也!”
這話一出口,幾乎滿場的士子們都對鄭森瞠目而視——這人前面說的那些還很有道理,很有條理,這裡如何就開始說起瘋話來了?這天授的資質,那裡是能學得到的?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爲堯舜,有諸?’孟子然之。孟子豈虛言哉?安有欺人之孟子?”鄭森道,“所以我想,天授定然可得。密之先生,不知何者爲天授,可能舉個例子出來。”
方以智想了想,回答道:“夫子生而知之,此謂之天授。大木以爲然否?”
“夫子何曾說過自己生而知之?”鄭森沒有回答,反倒是又追問了一句。
“這?這……夫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但這不過是夫子謙遜而已。”方以智回答道。
“否,夫子之弟子見夫子‘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感到自己無能及之,固有生而知之之疑。然而夫子之弟子,便是顏子,以好學論之,能過夫子乎?以好深思論之,能過夫子乎?夫子之弟子於夫子之別,非在聰慧,而在德行。此亦孟子所言挾泰山以超北海於爲長者折枝之別。”鄭森正色答道。
“如此一說,也似乎有理。只是如此一來,小友所說的天授,指的是什麼?”一個皮膚黝黑,微胖,鬍子略有點斑白的人開口問道。
“不知這位先生如何稱呼?”鄭森問道。
“某貴陽馬士英。”那人答道。
“原來是馬先生。”鄭森點了點頭。
“大奸臣”馬士英其實原本和東林復社相當友好,甚至都能算是半個東林。崇禎五年,馬士英擔任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到官甫一月,檄取公帑數千金,饋遺朝貴,爲鎮守太監王坤所發,坐遣戍。然而此乃官場慣例,故而當時頗有東林復社集團之人上書稱此爲閹黨構陷忠良。將馬士英被貶官視爲溫體仁排擠東林君子的一個表現。馬士英當時寓居南京,他是復社成員,畫家楊龍友的姐夫,所以閒居無事的馬士英也來參加了這次集會。
鄭森知道,後來馬士英能夠重新當官,是因爲阮大鋮的推薦。張溥運作周延儒復位,從阮大鋮這裡拿了一萬五千兩銀子。事成之後,阮大鋮找到張溥,表示我爲東林出過錢,能不能給我個官當?張溥表示,你名聲太壞了,所以當官的事情就表想了,不過也不會讓你白出錢,你看誰順眼,只要不是逆案中的人,你說讓誰起復就是誰。阮大鋮想想,在南京似乎也就馬士英還願意和他來往,而且就他觀察,馬士英這人超級講義氣。所以最後他就把這個指標給了馬士英。馬士英也就因此得以重新做官。
馬士英的確像阮大鋮觀察的那樣,是一個非常講義氣的人。後來張溥死後,因爲或是擔心得罪首輔,或是對張溥一直以來過於強悍的作風不滿,或是忙着和周延儒與討論自己能得到個什麼官位,結果,張溥活着的時候,雖然名滿天下,跟着他的屁股打轉的人車載斗量,但當他死了,他的身後事居然無人幫着操持。只有馬士英感念着若是沒有張溥,自己就沒有起復的機會,於是請了假,驅馳千里,奔波了一個月,爲張溥辦好了喪事。
對於隔了一層的張溥,馬士英都如此講義氣,所以對於推舉自己的阮大鋮,馬士英更是一直將他視爲恩人。後來馬士英當了首輔,阮大鋮就向馬士英求起復。馬士英雖然知道東林黨人極度反對這樣做,雖然知道這也許會讓東林復社和他徹底決裂,但是樸實的馬士英就認定了一點:“有恩當報。”結果還是起復了阮大鋮。這個做法在政治上雖然極不理智,但是鄭森反而因此覺得,馬士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值得交往的人。
“也許我應該向張溥要一個起復的名額,給馬士英吧?”望着馬士英,鄭森忍不住這樣想道。
“馬前輩,夫子之學,有源於周公者,周公之學自何而來?”鄭森問道。
“子曰:‘周鑑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周公之學,當是鑑於二代而來。”馬士英回答道。
“如此商必有鑑於夏者,而夏比鑑於舜,舜鑑於堯,由此至於羲皇。”鄭森道,“羲皇見天地風雷,水火山澤,而作八卦。此即羲皇之天授,天以天地風雷,水火山澤示於羲皇,羲皇得此傳授,而成聖君,此既是天授。其他如有巢氏觀鳥巢而得天授,燧人氏觀鳥啄木而得天授,神農氏遍觀草木而得天授。此既天授之源。《大學》曰:致知在格物。格物者何也?觀天地萬物而得天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