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二月的天氣寒冷而又幹燥,整整一個冬天都沒有下過雪了,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站在靜海縣的並不算高的城牆上向四面望去,只能看到一片衰敗的褐色的土地。在更遠的地方,有一線白色,那是渤海上的海冰。
雖然已經是下午了,但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距離滿清上次破關而入的時間並不算長,城裡的生機還遠遠沒有恢復。
知縣王志國這時候也貓在縣衙裡向火。連年的乾旱,加上不斷地戰亂,讓整個大明帝國到處都是一片混亂,但是靜海縣卻是個例外,靜海縣如今格外的安定,安定得幾乎沒有任何發生動盪的可能。當然,這不是因爲知縣王志國能幹,而是因爲,如今的靜海已經是一座空城了。
連年的乾旱中,就已經有很多的鄉民變成了流民,消失在了天地間的不知道哪個角落裡。然後就是連續的建胬的入寇,每一次都會讓靜海治下的人口蒙受巨大的損失。前次建胬攻破靜海,城裡的居民幾乎都被掠走,如今距離上次的破口時間還不算長,所以整個的縣城裡其實並沒有多少人,大部分的房屋裡面都是空的。沒了人,自然也就沒有了亂七八糟的事情。所以王知縣倒是一天到晚都沒什麼事情可以做,倒真是格外的清閒。
王知縣烤了一會兒火,睏意也漸漸上來了,正打算閉上眼睛眯上一陣子,就聽到有人喊:“大老爺,有一隊人馬朝着縣城來了。”
王知縣吃了一驚,趕忙出門上了城牆,卻見從南邊有一隊人馬正在向着靜海城靠近。隊伍打頭的十幾個身穿色彩豔麗的服裝的騎兵,後面則是一隊步兵,再後面還有長長的一列馬車,也不知道拉着什麼東西。
“把城門關起來!”王知縣下令道,在這種時候,多加小心點總是沒錯的。雖然這命令其實沒什麼大用,因爲城牆北邊那一段,在上次建胬入寇的時候被扒掉了一段,因爲缺乏人手,直到現在,這個缺口也沒有堵上。
那隊人馬漸漸的靠近了靜海,如今王知縣已經能看清那些人手裡的旗幟,並且確定了那是朝廷的官軍了。不過這並沒有讓王知縣鬆上一口氣,因爲在很多方面,朝廷的官軍,其實和強盜什麼的也沒有太大的區別,甚至很多時候,他們比強盜都厲害。明末有諺語曰:“賊來如梳,兵來如篦。”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因爲朝廷財政困難,出不起軍費,軍隊的軍紀也就敗壞得一塌糊塗。到了後來,李自成居然能打出“剿兵安民”的口號,而且居然能廣受歡迎,明朝軍隊是什麼德行,也就可見一斑。
這隊人馬在距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帶頭的一位騎士騎着馬跑到城下,自稱是福建總兵鄭芝龍的下屬,押送重要物資入京,如今要進城來住一晚上。
“斷然不可!”王知縣心想,“要是讓這羣丘八進了城,城裡面怕是連一塊磚頭都留不下。”於是便朝着城下喊道:“我朝從來客軍過境,從來沒有入城的道理!爾等先將兵部行文送上來給本縣檢驗過來,才能在城外紮營居住。爾等當約束部署,斷不可入城騷擾良民!”
那個騎士聽了,便跑回了隊伍,過了一會又有人騎着馬跑到距離城牆一射之地,然後跳下馬來,舉着手裡的一卷文書道:“這是兵部的行文,貴縣可要觀看?”
王知縣便讓人用繩子將一個籃子從城牆上放下去。那人便將文書放進了籃子裡,然後退開一步,籃子便被拉了上去。
一個衙役將這文書遞給了王知縣,王知縣打開了看了一看,果然是兵部的行文,說是有福建總兵麾下部將押送繳獲的紅夷大炮並朝鮮水手、建胬頭顱入京。王知縣看看這行文上提到的護送軍隊也不過數百人,但這隊伍種的人數卻絕對是要超過兩千的。便皺了皺眉頭道:“你們如何有這麼多人?也罷,你們既然有兵部的行文,本官就許爾等在城下安營,過上一夜,等明天天明之後,便速速離開。”
按明朝時候的制度,客軍過境,所需糧草,本地官員是有提供的責任的。不過我大明的制度同時規定客軍入境的第一天,地方官是不用管他們的飯的。以後每天最多也就需要管一頓飯。如果一支軍隊行軍速度很快,他就會發現,他每隔一天就要有一天要捱餓。相反,如果他行軍速度很慢,儘可能的在某一個地方的地界裡多走幾天,這樣就可以保證一直都有飯吃。
所以一般來說,客軍行軍的時候總會故意拖延行程,而地方官則需要用盡辦法來把這些不肯走路的客軍趕走。
這隊福建官兵倒也沒有多說話,就在這城門外搭起了營帳,倒也沒有怎麼騷擾地方。不過王知縣依舊很是擔心,因爲按照規矩,明天就該由靜海縣給他們提供一頓飯了。而靜海縣如今的倉庫裡勉勉強強的還算能支撐着給兵部文書上的那幾百個兵提供一頓稀粥,但要是這支客軍依着一貫來說,客軍們的習慣,死也不走的話,那可就真的一眨眼就能把靜海的倉庫吃空。
所以王知縣這一夜都沒睡着覺,不停的想着各種如何儘快的將這些客軍趕走的辦法。
不過第二天一早,出乎王知縣預料的是,第二天一早,那些客軍居然一大早就拔營啓程了。
“這些福建人怎麼都如此的老實?居然就這樣走了?”王知縣在城牆上望着漸漸遠去的那支福建官軍,心中充滿了疑惑。
其實這倒不是因爲福建官軍的品德就比別的地方的官軍好,雖然考慮到鄭芝龍的手下大多是海寇,在明末,一般來說,強盜什麼的普遍會比官軍更有節操那麼一點,而海寇也屬於強盜的一種,所以鄭芝龍的兵相對也應該要更有節操那麼一丁點。當然也不是因爲鄭芝龍的兵不太缺錢,雖然相對於其他的將領,鄭芝龍闊綽得不成樣子,甚至闊氣到了對朝廷給的那點軍餉都不放在眼裡了的地步。他手下的那些能吃飽飯的兵確實有理由藐視地方上提供的那麼點稀粥。
真正讓這些人走得這樣乾脆的理由其實是因爲,這支隊伍,不僅僅是押送大炮、人犯的隊伍,更是一支商隊。兵部的批文中,這支隊伍不過數百人,其他的人員這全是商隊。在隊伍後面的車隊裡,除了大炮,以及這數百人的補給之外,更多的都是各種商品,從不太值錢的鯨油、棉布,到比較值錢一點的白糖,再到更加值錢的龍延香。可以說是應有盡有。別看北京城裡的國庫已經空的可以餓死老鼠了,但是在那些達官貴人的手裡,銀子卻是多得花都花不完的。那些東西販運到京師,多半能賺上一筆,有了這種動力,他們走起路來當然就很賣力了。
王知縣原本以爲自己不會再和這些福建官兵打交道了。不想十來天之後,這批福建官兵又一次來到了靜海縣城下面。也同樣和上一次一樣,一個軍官向王知縣出示了一份兵部的批文,不夠這一次,並不得批文上的內容卻不是說明他們是合法的經過靜海縣,而是告知王縣令,這支福建軍隊要在靜海縣內駐紮,負責靜海港口的安全。
這支軍隊的帶隊軍官這一次被批准進了城,來參見地方長官。
“下官是登萊水營總兵官鄭大人麾下的參將郭懷一,受兵部調遣到貴地佈防。特來拜見知縣大人。”那個軍官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一見到王知縣,立刻就上來下拜見禮道。
登萊水營的鄭總兵?王知縣想起他在不久前的邸報中也看到過,說是福建參將鄭芝虎因爲裡有大功,被朝廷提拔爲登萊水營總兵。
依照明朝的制度,參將乃是正三品的官員,而靜海縣令不過是個正七品的官員,官階上其實差別很大。但是這時候正是文貴武賤到了極點的時候,所以一個三品的參將去拜見一個七品的知縣,在當時的人看來卻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王知縣本人也沒有感覺到有任何不妥。
然後這些士兵就在城外港口邊的一處高地上搭起了營房,到了三月,海冰慢慢解凍之後,就有船隻送來了更多的人員和物資,更大的港口和一個小小的城寨就都被慢慢的建了起來,王知縣甚至看到有大炮被架設到了那個小小的城寨中。
同時,王知縣也發現,城寨裡的士兵也發生了變化,多了不少的半大孩子兵。這也不奇怪,如今不少軍隊裡都有這樣的半大孩子,只是這些半大孩子們居然都配備了火槍,這就很少見了。不過王知縣也沒太把這事情發在心上,因爲在一個更大的變化面前,這些變化實在是都算不得什麼了。這個變化就是港口的繁榮程度的巨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