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英雄觀望山中景,舉目留神看得真。
陡壁山峰人難走,尖峰頂上白雲生。
灣灣嶺上灣灣樹,崎嶇峻嶺迭千層。
遠觀山頭如藍靛,山林深處猿狐鳴。
話說陳希真甫接劉樹生陣亡之信,尚且未信。續聞得是實,不覺驚愕萬分。繼而仰天長嘆,不發一言,心中竟遽萌退志。陳麗卿、苟桓等聞信,無不悲慟,急問個中原委,那報信的便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原來祝永清早對劉樹生恨入骨髓,只是表面裝做君子模樣。那日祝、劉兩個分兵前,祝永清早買通劉樹生麾下一將,姓潘名太和,暗地吩咐就中取事。當時劉樹生聞得楊江在武邑城,便引軍星夜趕去。祝永清卻教軍馬緩行,沿途打探消息。劉樹生一心要在陳麗卿前出風頭,那裡想得許多,因此飛速追趕。不料楊江虛晃一槍,望西北而走,尋江窄水淺處,渡過葫蘆河紮營。
且說劉樹生追至武邑城,探得楊江已轉西北,便尋蹤追趕。續又探得楊江渡過葫蘆河,一路尾追不捨。那日追到葫蘆河畔,見賊兵已於對岸紮營。劉樹生見軍士疲憊,天色將晚,便傳令隔河紮營,又問道:“此是何處?”有認識的軍漢,答道:“此地喚作倒樹灣。”左右勸道:“將軍,此地名頗不祥,不如另擇地安營?”劉樹生笑道:“大丈夫行於世,豈能爲區區地名嚇倒?”遂傳令一面紮營,一面遣人函約祝永清,於次日合兵進攻。
當日申牌時分,劉樹生正於帳內看書飲酒,忽見軍士投上一封書來,說是自營外射來。劉樹生聽了,拆開看時,見上面寫道:“劉氏村夫,行險僥倖,傷我手足。觀祝玉山勇略,實非汝所能及。何不退兵三十里,待明日與祝氏合兵,同來決戰。顧以孤軍駐倒樹灣,寧非送死!”看落款時,卻是楊江之名。劉樹生看罷,心中怒道:“楊江&賊子,敢小覷我!”便召集諸將,商議出戰,務要擒獲楊江。當時衆論不一,有說等祝永清兵馬的,有說突襲賊軍的,潘太和勸道:“將軍今日駐軍此地,乃爲萬全計也。度我軍之力,亦可破賊。若會合祝永清而獲捷,其爲陳將軍女婿,必居首功,人定謂將軍因人成事。不如先行出師,俟殲此寇,使彼來觀,亦當服將軍之能戰也。”劉樹生笑道:“此論極是。”
當日劉樹生留五百軍兵護衛輜重,親督兩千五百馬隊出擊。當時河水甚淺,劉樹生引兵蹚水渡河,早見楊江等引兵來戰。劉樹生見了楊江,飛馬衝去,楊江左右孫勝、張新見了,齊聲大叫:“匹夫,休傷吾主!”一左一右,夾攻過來。劉樹生毫無懼怯,舞動鐵槍,力戰二將。鬥過三十餘合,眼見劉樹生已佔上風,只聽弓弦響處,三個裡倒了一個。竟是劉樹生後心中箭。當時措手不及,吃孫勝、張新雙槍齊施,可憐一員良將劉樹生,竟爲人暗算,殞命倒樹灣。原來那日潘太和激劉樹生出戰,知下手時機已到,便於陣後趁其交戰,無暇後顧之際,暗施冷箭,果然得手。當時潘太和大叫道:“劉樹生中箭斃矣!”官兵聽了,盡皆喪膽,吃賊兵反衝,登時潰散。當時潘太和取了劉樹生首級,到孫勝、張新面前請降,二人大喜,當即依允,報知楊江。
當日賊兵得勝,趁勢渡過葫蘆河,追殺十餘里,官兵死傷無數。忽聽得鼓角嗚咽,卻是祝永清大隊兵馬殺到。兩軍相逢,楊江自統中軍,孫勝、張新爲左路,申屠禮、劉克讓爲右路,迎敵官兵。彼時賊兵雖是新勝,然一番廝殺,體力損耗,如何敵得過官兵生力軍,鏖戰兩個時辰,賊兵右路漸漸支撐不住。祝永清乘勢攻打,賊兵大潰,渡河而逃。劉克讓待要走時,爲亂箭射中,跌落馬下,吃官兵活捉去了。申屠禮急去救時,吃祝永清橫戟攔住,鬥過二三十合,申屠禮心中慌亂,吃祝永清一戟刺中咽喉,向外一擺,跌落塵埃。楊江見勢已難挽,只得收兵,渡過葫蘆河,望武強而走。此是前事。
回說那日陳希真接得劉樹生敗歿之信,恰似丟進冰窖裡一般。陳麗卿哭的如淚人,苟桓、欒廷玉、真祥麟、劉麒、劉麟也都感傷。當時詢問劉樹生交戰經過,那軍士吞吞吐吐,只說劉樹生不等祝永清軍到,孤軍急進,因此中賊詭計。陳希真聽了,心中生疑。只見陳麗卿罵道:“你這廝恰似放屁,劉師弟智勇雙全,怎會如此輕易上當,此中必有蹊蹺。此番我定要生擒楊江那賊子,碎割了與劉師弟報仇!”說罷,便要領兵前去。陳希真喝住道:“慢着!兵法雲‘臨敵休急暴,對陣莫匆忙。急暴難取勝,匆忙多敗亡’。如今成龍受挫於前,樹生陣亡於繼,二人皆戎行健將,悉中賊之詭計,豈可不戒。你如今恃勇逞強,正中賊人下懷。”陳麗卿急道:“如此這般,何日能夠報仇?”
正鬧間,只見軍士報說,鄧洵仁來見。陳希真見了,忙引衆將出迎。彼此相見,鄧洵仁道:“驚聞劉將軍陣亡,不勝震悼。”陳希真長嘆道:“此番收捕楊江,自入河北以來,接連失利,損兵折將,難道皇天不佑!”鄧洵仁道:“將軍休說此言,恐懈軍心。今番雖有些折損,然巨寇爪牙已除,此全仗天子洪福,諸位之虎威,如何不利?如今鄧某聞得楊江敗走葫蘆河,已入轂中,想必不日可擒。”陳希真道:“我等商議,仍用扼地兜剿之法,真定府、河間府、冀州、趙州之間,四面爲滹沱河、寢水、葫蘆河所圍,乃是絕地。賊人竄入其中,如魚入罾內、鳥入網中,再難逃脫。”鄧洵仁道:“將軍前日之信,我已接得,現已知會四處,傾盡重兵,嚴守河岸,賊人再難逃出。”陳希真見說,方纔放心。
當日商議畢,陳希真送走鄧洵仁,率兵馬離了阜城,渡過葫蘆河,徑到武強縣。彼時祝永清正在那裡駐紮,見陳希真等來,十分歡喜。陳希真先時已有五七分疑忌,如今見祝永清這般模樣,早已猜着八九分,只是巨寇未擒,不好發作,當時如常寒暄,動問賊蹤。祝永清道:“賊人不自量力,攻打深州,折損一陣,逃竄而去。”陳希真道:“賊人已是強弩之末,如今四面陷圍,逃脫不出,須作速尋而殲之。”當日引軍離了武強縣,望深州進發,沿途早有軍士來報,各州府官兵均已渡河,四面圍攏,賊兵僅存千餘騎,困於束鹿城內。陳希真道:“我聞這束鹿,乃是唐明皇以安祿山反,改常山之鹿泉曰獲鹿,饒陽之鹿城曰束鹿,用以厭之。如今那楊江恰似安祿山一般,今番當滅了。”衆人稱是。
當日官軍直撲束鹿縣,只見塵土飛揚,卻是鄧洵仁、高公純等與賊兵激戰。彼時陳麗卿見賊陣內楊江旗號,怒從心起,舞着梨花槍,飛馬衝入。賊兵如波開浪裂,無人敢當。陳希真見了,恐陳麗卿有失,急引衆將衝殺過去。楊江正引兵與高公純等激戰,見陳希真等殺到,急令孫勝、劉克讓分兵抵禦。兵鋒未交,早見劉克讓驟馬上前,一槍直透孫勝背心。原來劉克讓前番吃官兵活捉,已暗降祝永清,假意回去,只等趁機反戈,祝永清先已對陳希真稟明此事。當時陳希真、劉克讓等並馬殺奔賊軍,賊兵後隊大亂。那邊張新正與高公純纏鬥,見孫勝被殺,慌了手腳,吃高公純手起刀落,斬於馬下。亂兵隊裡,那潘太和見賊兵大亂,欲行祝永清偷襲之計,挺槍望楊江後心刺去,滿擬一擊得手,不料楊江見劉克讓反水,將佐盡失,十分惱怒,左右廝看,正瞥見潘太和。當時大喝一聲,撥馬上前,潘太和早已嚇得腳軟,吃楊江一個斜切藕,劈作兩半個。官兵驚退數步,楊江趁勢向北殺去。
彼時官軍勢大,遮天蓋地從四面殺上。官兵奮勇大呼,直殺得賊兵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只聞槍聲砰甸動地,煙塵上蔽天日。旋聞人馬嘈雜,矛戈擊撞之聲,未幾電光驚繞,乍開乍合,刀影閃爍,忽明忽滅。陡覺煙塵大開,如潮涌堤潰,衆人急看時,只見陳麗卿手舞槍劍,早已從東北角上衝出,嘴邊咬着一顆人頭,殺得賊兵人仰馬翻。當時陳麗卿匹馬衝到祝永清面前,將楊江首級擲去,問道:“這廝可是楊江?”祝永清點頭笑道:“正是,卿姐勇武不減當年。”陳麗卿長出了一口氣,正要與祝永清同去掩殺,不提防自己坐下穿雲電一腳前失,倒把陳麗卿掀下馬來。祝永清等急下馬去救,幸喜只是虛驚一場,並無損傷。陳麗卿惱怒不已,便要持鞭打馬,吃衆人勸住。當日將那穿雲電周身檢查一番,並無異樣,只得作罷。祝永清欲安撫陳麗卿,遂口占一首《贈卿姐》,以消其氣,其詩云:
楊江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親丈夫。玉郎威震束鹿渡,人道我卿絕世無。
當日官兵痛殺一陣,賊兵掃盡無餘,繳獲馬匹、旗幟、輜重甚多。彼時殘陽如血,陳希真、鄧洵仁等與各州府兵馬會着,同入束鹿縣。犒勞軍卒,大開慶賀筵宴。陳希真、鄧洵仁等隨將平定楊江事具摺奏聞,又將楊江首級鹽封,星夜解往東京。這裡將劉樹生盛殮安葬,立碑刻銘,陳希真、陳麗卿等免不得灑淚。不旬日,天子下詔,令各州軍馬各歸職守,着陳希真引本部征討兵馬返京。衆人等舞蹈謝恩,各州軍馬自回。陳希真引本部兵馬隨鄧洵仁等到大名府駐紮,又遣人赴滄州接劉廣、範成龍前來。
過了幾日,劉廣、範成龍都到,各乘暖轎。陳希真見二人恢復甚好,心中歡喜。便告辭鄧洵仁等,引本部兵馬登程返京。劉克讓投誠,便暫歸祝永清軍中,隨同返京。
大軍一路南行,到了四月初三,方入國門。天子率百官出郊相迎,彼時張叔夜、雲天彪均已返京,見陳希真亦奏凱而歸,自然十分歡喜。召忻、高粱、史谷恭等舊部,與陳希真重逢,分外歡喜。當日天子親爲陳希真解袍,慌得陳希真叩首謝恩不迭。一應郊外典禮,恩寵殊榮,自不消說。
是夜,衆人都散,陳希真獨邀張叔夜、雲天彪到城外營中敘話。當時各自說了征討經過,張叔夜說起韋揚隱陣亡、張仲熊屠城之事,陳希真嘆道:“韋將軍昔日討方臘、擒宋江,經了多少陣仗,均無大事,熟料竟折在殘賊手中,可惜可嘆。至於二公子之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臨陣征討,有些事也說不得。”當下雲天彪又說起唐猛全家被害之事,陳希真驚道:“何人敢如此!”雲天彪道:“唐宅前雖留梁山殘黨之名,然殊爲可疑。我前番稟明天子派人去查,方知是那鉅野縣知縣朱樑所爲,然其已死,只得勿論。”陳希真聽罷,嘆息不已,又說起劉廣、範成龍負傷,劉樹生陣亡之事,張叔夜、雲天彪俱各嘆息。天色已晚,陳希真親送張雲二人入城。
且說陳希真返回途中,雖近午夜,臨街夜市卻是燈火初上,熱鬧非凡。陳希真見了這般景象,不覺起了興致。便信步四處閒行,看看已到陳橋門左近,踅到尹家瓦來。到了瓦子前,聽得勾欄內鑼響。陳希真挨在人叢裡,聽的上面說評話,原來正是東京瓦子裡有名的尹常賣,正說《殘唐五代》。說到大梁王彥章,日不移影,連打唐將三十六員,卻不得明主,終爲李嗣源所擒。勸其降時,王彥章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豈能朝事樑而暮事晉乎!”遂從容就刑,只聽得臺下一片聲嘖嘖嘆惋。陳希真聽到此際,暗忖道:“自古功臣名將,鮮有全終。何不撒手,以修正道”。尋思一番,自覺無趣,遂還了茶錢,離了小巷。因有腰牌在身,故可半夜出城,回到營中。
且說當日晚間,徽宗亦與人議事,原來譚稹、蔡攸等當初只道將張、雲、陳分派各處征討,即便得勝,也需七損八傷,不料三路奏凱,所部折損甚微,便商議如何對付。當日退朝,蔡攸等求見徽宗,天子道:“卿等來可是爲了張叔夜等之事?”蔡攸道:“陛下聖明。”天子道:“卿前番說張、雲、陳勢力過大,勸朕派其出征,以削其勢。如今得勝,雖有折損,其勢未挫,該如何區處?”譚稹道:“那張叔夜次子於南征時,曾於黃岩縣殺俘。張叔夜上表自責,陛下何不趁機降責?”蔡攸道:“不可,楊江、劉花三等皆是一方巨寇,如今掃除,張叔夜等立有大功,未予獎賞,反先降責,一來難以服衆,二來恐生事端。如今其征討三處,不過略有傷損,可見手下一無弱將,倘若生變,悔之晚矣,陛下不見五代之事乎?”徽宗聽罷,驚出一身冷汗道:“如此,賞也不是,貶也不是,朕該如何區處?”蔡攸道:“張、雲、陳各統一軍,手下多是親友故交,枝蔓相連,甚至以主公呼之。若長此以往,漸成家軍,則難制矣!昔漢末時,周公瑾曾勸吳主分劉關張三人,各置一方,防其相聚。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惜吳主未納,遂成三分之局。今陛下可一面封官授爵,以收其心,一面將張叔夜等分置各處,使其不能相互聯結。手下兵馬亦拆散,使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方可保無虞。”徽宗甚喜,當夜又議了許久,方纔散去。
次日,張叔夜率出師諸臣,同在朝文武官,入宮謝恩。天子道:“卿等南征北討,多負勞苦,將佐亦有傷損,今日朕論功行賞,不沒一人功勞。”隨降聖旨,當時掌事太監念道:
開府儀同三司、權開封府尹、鎮國公張叔夜。
宣威將軍、山陽侯張伯奮,
明威將軍、東海侯張仲熊,
諫議大夫、寧遠侯賀太平,
刑部尚書、宣城侯蓋天錫,
東京開封府兵馬總管、建威侯鄧宗弼,
北京大名府兵馬總管、揚威侯辛從忠,
南京應天府兵馬總管、懷遠侯張應雷,
西京洛陽府兵馬總管、定遠侯陶震霆,
河南留守司、南陽侯金成英,
河北天津鎮總管、宣威伯楊騰蛟,
河北廣平府總管、中牟子李宗湯,
振威將軍、致忠男王進,
遊騎將軍、新城男康捷,
另,韋揚隱歿於王事,追贈龍武將軍、高陽子。
又念道:
驃騎大將軍、知樞密事、輔國公雲天彪,
壯勇侯傅玉,
果勇侯雲龍,
忠智英穆一品夫人劉慧娘,
宣化伯風會,
濟陽伯畢應元,
平南子龐毅,
忠毅子聞達,
歸化子哈蘭生,
武定男歐陽壽通,
昌平男孔厚,
奮武男唐猛。
末了,又念道:
輔國大將軍、同知樞密事、護國公陳希真,
河北留守司、順誠侯劉廣,
京畿五城兵馬大總管、智勇侯祝永清,
忠孝武烈一品夫人陳麗卿,
山東鎮撫將軍、懷化伯苟桓,
山東濟南府總管、襄武子欒廷玉,
山東兗州鎮總管、忠勇子祝萬年,
山東馬陘鎮總管、長城子劉麒,
河北武定府總管、協忠男欒廷芳,
山東任城鎮總管、任城男真祥麟,
河北景州鎮通判、范陽男範成龍,
山東景陽鎮總管、武陽男劉麟。
當時宣畢,雲天彪所部盡皆驚疑,天子道:“雲卿家莫要疑心,朕暫未授卿等實職,乃因另有要事相委。”雲天彪等不知何事,只得叩首謝恩。天子命羣臣必須盡歡,羣臣謝恩,無不遵旨醉飽。
次日,天子召見張叔夜、雲天彪、陳希真三人,以童貫之宅賜張叔夜,以蔡京之宅賜雲天彪,以高俅之宅賜陳希真。張叔夜、雲天彪一齊出班謝恩,受賜遷第,惟陳希真跪奏道:“未出師之前,臣曾奏稟陛下,待臣功成之後,不求富貴,只願入山修道,已蒙天恩俯準。今已暫時棲止,求恩免賜第宅。”天子笑道:“卿當真要如此?”陳希真磕頭道:“辜負洪恩。”天子又笑道:“卿何須這般性急,且住上數月再議。”陳希真道:“既蒙聖恩暫留,敢不凜遵。只是臣自有房屋在西大街辟邪巷內,那年因高俅陷害,抄沒入官。天恩浩蕩,察裡無罪,請賜還故居,臣私願足矣。”天子便叫查出原卷,即速賜完,不必覆奏。又諭陳希真道:“高俅之宅,朕言已出,卿不可違,你那故宅就做了別墅罷。”陳希真謝恩。
當下陳希真又奏道:“微臣尚有一請,伏請陛下恩准。”天子問是何事,陳希真道:“臣當年爲南營提轄時,渾家劉氏早故,葬於鳳凰山牛眠佳城。只因那年苟桓兄弟爲奸臣所害,情勢緊迫,臣不得已,求高俅相救,被其趁機要挾,索要渾家所葬之地,方纔肯救。臣當時無法,只得應承,把渾家的靈柩移去別處葬了,將那地獻與高俅。如今天子聖明,奸臣伏法,時過境遷,望陛下將其地賜還,以安渾家劉氏之靈。”天子道:“這有何難,即日便將其地重賜卿家,任從使用。”陳希真叩首謝恩。
天子又道:“諸處巨寇已就蕩平,四方安樂,但奸人潛匿,何處無之。朕恐此輩乘間再發,所宜預定良策,以圖永奠。”張叔夜等一齊俯伏奏對道:“宋江之亂,因文臣失御於前,武臣玩寇於繼,因循坐誤,遂成大患。今陛下聖明,文臣武將,盡選賢能,治法精嚴,教化大行。從此金甌永固,盜賊消除。如陛下治益求精,應如何加意辦理之處,臣等謹遵。”天子道:“朕意欲查明從前各盜佔踞深山窮谷之處,再行勘明基址,隨地制宜,設官備兵。如有後起宵小,俾知國法森嚴,無從聚跡。且兵爲民之衛,足兵亦政之大經。朕意欲親往各地查探,如何?”張叔夜等跪奏道:“陛下聖明,然此事不勞聖駕親往。臣等斗膽建言,可由戶部、兵部主導,令屬地官員仔細查勘,勒石山巔,垂爲厲禁,清丈其地,歸之版籍。各處相機辦理,或增或撤,務期章程盡善而止。定可使窟穴肅清,萑苻屏跡。”天子准奏。
當日陳希真叩頭謝恩,感激退朝,回去將天子賜還辟邪巷故宅之事對祝永清、陳麗卿說了,兩個都歡喜。陳希真又說起天子賜還鳳凰山牛眠佳城之事,陳麗卿驀地想起母親,不覺灑淚,便要去墳前祭拜。陳希真攔住道:“天色已晚,不必性急。況後日便是你母親的忌日,我等齋戒沐浴,同去不遲。”祝永清、陳麗卿應了。次日,陳希真三個只帶了隨身僕人親隨,同到西大街辟邪巷,見裡面早已修茸鋪陳完畢,原來都是祥符縣知縣官遣人辦理。看官聽說,那祝永清叔父祝無疆昔日曾做祥符縣縣丞,與知縣私交甚篤,後祝無疆雖病故,這知縣卻與祝永清常有聯絡。此番得知祝永清凱旋,便派得力公人、體己幹辦提前將舊宅收拾好。當日陳希真等大喜,便吩咐舊宅內準備酒筵,文武各官都來賀喜。散去後,陳希真不脫公服,挨門逐戶去啓請了衆位高鄰,前來沾喜。席間,陳希真殷勤酬勸,衆鄰舍只是拘拘束束的,不尷不尬,低了頭飲酒,都不終席,紛紛告辭了。陳希真只得送出,又叫每一家另送一席去。
第二日,正是劉氏忌日,陳希真、陳麗卿、祝永清三個沐浴更衣,換了素服,陳麗卿騎了那匹穿雲電,陳希真翁婿各騎一匹白馬,帶了隨從人等,裝了陌紙、酒肉等物,投封丘門外來。雲龍、劉慧娘等早起前來,都要同去,陳希真道:“敢承好意,只是遷葬乃是私事,況不須人衆,且請先回。”雲龍等只得回去。當日陳希真&主持將劉氏靈柩遷回鳳凰山牛眠佳城,衆人免不得又灑淚一番。
當日遷葬祭奠已畢,正要回去,只見遠遠地一騎飛來,到墳前下馬。陳希真看時,卻是一個少年,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甚是面善,卻想不起是何人。那少年上前施禮道:“可是陳伯伯麼?”陳希真道:“正是,不知公子是何人,看着如此面善,卻認不出了。”少年笑道:“小子郭武定,乃是北固橋郭英教頭之子。”陳希真驚道:“原來是小公子,沒想到竟這般長成了,近來可好?”當下郭武定便將母親過世,自幼在外漂泊的事說了,臨了又道:“小侄此來,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陳伯伯答允。”陳希真道:“卻是何事?”郭武定指着陳麗卿的馬道:“這匹穿雲電,乃是家父生前極珍愛之物。那年先父見背,家中貧困,先慈無奈,只得賣出。臨終之際,特囑我若有機緣,贖回此馬,待其死後葬於家父墓穴之側,以告慰先靈。小侄多年走南闖北,攢下一百五十兩黃金。前番聽得伯伯征討河北,得勝回京,因此特地來尋,請贖回此馬。”
話音未落,只見陳麗卿叫道:“不可不可,自古買賣,你情我願。既然當日已經賣出,何來贖回之理?況此馬隨我征戰多年,情深篤厚,斷難割捨。”郭武定道:“姐姐且聽我說,戰馬之壽,不過二三十歲。此馬當初便隨家父征戰有年,自賣出後,如今又過了八年,早近退役之期。若再上陣,或有閃失,反爲不美。懇請姐姐成人之美,將戰馬讓與我,以慰先父在天之靈。”陳希真見說,便對陳麗卿道:“吾兒,百善孝爲先。郭公子小小年紀,有如此品行,可嘆可敬。況這穿雲電隨你驅使多年,多負勞苦,不如由他歸田罷。今日你母親在這裡看着,也教他欣慰。”陳麗卿聽了,低頭不語。祝永清見了,便對陳希真道:“泰山,郭公子其志可嘉,卿姐愛馬之心亦可敬。依小婿之見,不如卿姐與郭公子各站一方,由穿雲電自選其主,如何?”陳希真便對郭武定道:“公子以爲如何?”郭武定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來到三岔路口,郭武定立在西邊,陳麗卿站於東方,祝永清將穿雲電牽到路口,便撒了繮繩。彼時西風乍起,捲起古道煙塵,難辨人形。那匹馬立在原地,搖首頓蹄,徘徊良久,忽聽得彈劍之音,便對着夕陽咆哮一聲,竟奔西去,陳希真等大吃一驚。原來郭武定之母臨終之際,曾告知其父在日,雖家境貧寒,喂不起上等草料,卻常彈劍作歌,以慰穿雲電。故郭武定適才輕彈郭英所留配劍,果喚起穿雲電舊日之情。那祝永清本道此馬隨陳麗卿多年,必選陳麗卿,未料竟投故主之子。當時陳麗卿心中生氣,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認命。陳希真見事已至此,便道:“人都說老馬識途,良駒識主。今日穿雲電自歸故主,也不枉了,老夫亦大感慰懷。”郭武定稱謝,當時便將一百五十兩金子奉上。陳希真道:“我當日用銀兩買此馬,賢侄何以用金來贖?”郭武定道:“當日若非伯伯慧眼,穿雲電或已餓死,家父亦無喪葬之費。許多年來,此馬得伯伯與姐姐悉心照料,投入心血頗多,這點金子又值甚麼。”便將金子奉上,陳希真那裡肯收。撕扯再三,見郭武定執意要給,只得收了。郭武定又鞠躬拜謝,牽穿雲電自去了。陳希真三個怏怏自回。
是夜,陳希真於密室召祝永清,說道:“玉山,你可知錯麼?”祝永清聽了,怔了一怔,方道:“泰山何出此言?”陳希真道:“今日之言,我早想對你說。只是前番臨陣征討,無暇顧及。如今我已打定主意,要辭官歸隱。故臨行前召你來,與你說明白。”祝永清道:“願聽泰山教誨。”陳希真道:“昔日你我翁婿相交,亦算得一段美談。之後聚義猿臂,征討梁山,好不快意。你智勇雙全,故老夫把卿兒相托。只是近來見你熱衷功名,更爲一己之私,行詭詐之謀,你有何說?”祝永清聽了,變色道:“昔日提防謝德、婁熊,換王英等事,所用之策,泰山皆是許可的。”陳希真道:“昔日臨陣討賊,不擇手段,亦不爲過。只是那劉樹生是你師弟,豈能同門相殘?那劉克讓近日又離奇身亡,豈是偶然?”祝永清見說,情知暴露,臉色慘白,撲地下跪道:“是小婿一時昏了頭腦,悔恨無及,只是實有難言之隱!自泰山將卿姐許配,人都羨爲神仙眷侶,殊不知我二人從未行過夫妻之事,白白做了場幹夫妻!”陳希真驀地立起身,驚道:“此話怎講?”看官,說來不信。原來陳麗卿自與祝永清合巹後,雖然同牀歇臥,卻一向不以色慾爲事。一來因戎馬倥傯,無甚情趣。二者陳麗卿隨其父修煉道行,身練空手入白刃,乃是處子功夫,恐同房後,失了手段,欲待平定寇亂後,再行房事。因此一向和祝永清本分正經,約法三章,辜負了良宵美景也說不得。又常對祝永清說起那‘仙家自有真夫婦,何必形骸接後天’的話。祝永清雖心癢難耐,礙着陳麗卿性格,只得依允。
當下陳希真道:“不料卿兒如此,你何不早說?”祝永清道:“這等私事,小婿怎好宣揚?況卿姐有言在先,因此一直忍着。不料那劉樹生與卿姐一見如故,甚是親熱,小婿實是忍耐不住,因此做下後悔之事。”陳希真聽了,默然良久,忽嘆道:“罷了,罷了,這也是那劉樹生的運數。”便扶起祝永清。當日翁婿兩個又說了半夜,祝永清方纔告辭。
次日,陳希真上表再三乞休歸山。天子留他不住,只得問道:“卿要入何山?”陳希真道:“嵩山。”天子道:“乃祖陳希夷先生華山成道,你卻爲何愛嵩山?”陳希真道:“嵩山近帝都。”天子嘆息不已,遂傳旨飭令該處地方官,擇嵩山吉地,建造一座忠清觀,送陳希真到彼修煉。陳希真謝恩,就天子前繳了輔國大將軍、護國公的印信。次日,祝永清、陳麗卿亦上表乞休,隨陳希真去。天子不悅道:“陳希真有言在先,朕已應許。祝永清年正富強,正當報效,何得亦要退閒?朝臣都如此效尤,成何體統!”傳旨申斥。祝永清不敢再奏。陳麗卿又上表奏道:“臣妾系女流,戰陣之外,一無所長,叨沐聖恩,過分逾格。今臣妾父希真老而無子,臣妾不親侍朝夕,實爲魂夢難安。臣妾夫祝永清,哀臣妾之請,亦無異言。伏望天慈,聽許烏私。設或天威有事四夷,臣妾犬馬餘生,報效有日,臨表涕泣。”天子念其誠悃,竟批准了。陳希真本不願讓陳麗卿同去,見女兒執意如此,天子又已批准,只得任從其心。
那日陳希真、陳麗卿都入宮謝恩辭駕,轉來收擡行裝。陳麗卿將手下紅旗女兒郎解散,只帶尉遲大娘、翠兒兩個伺候。高粱所贈四個丫環:桂花、薄荷、佛手、玫瑰,都留下服侍祝永清起居。祝永清嘆道:“泰山與卿姐都脫離塵俗而去,惟有我無此福緣。”陳希真道:“非然也。官家如此倚任於你,你豈可負恩?謹記我昨日與你說的言語,日後定可解脫。”祝永清點頭。
次日,陳希真、陳麗卿都束裝起行,天子命衆公卿祖餞。原來前日張叔夜所部將官都先來告辭,分赴各地走馬上任。範成龍不願爲官,自請致仕,天子念其對敵有功,傷殘折臂,特賜封邑蘭山縣,賜錢十萬貫,以終天年。陳希真所部早應離京,然念舊情,故都拖到今日,前來送行。召忻夫婦也都到,只見那陳麗卿已改道姑打扮。衆人都道祝永清、陳麗卿年少夫妻,不知怎樣分別,那知陳麗卿全然無事,喜笑顏開。祝永清面帶笑顏,難掩失落。此時郊外一片熱鬧,自不必說。到了地頭,各自分別。陳希真、陳麗卿父女就此竟入嵩山去了。
且說衆人告別陳氏父女,同回城內,各赴新職。就中單表那劉麒,獲封山東馬陘鎮總管。當日辭別衆人及父親、兄弟,離京往山東赴任。在路不止一日,早到青州馬陘鎮。那日前去接任,只見鎮內兵馬往來調動,似有戰事。劉麒急引隨從去見總管,那總管道:“你來的正巧,出禍事了。那正一村的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聚衆作亂,眼下青州知府正調兵前去收捕。”劉麒聽得這話,恰似晴天霹靂一般,心中大驚。正是:昔日義民化爲寇,今朝鄉勇翻作賊。畢竟不知哈芸生等因何造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