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父並非修行人,只是略略練過幾日最爲粗淺的導引養氣功夫,不至於淪爲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已,步入官場後更是已經拋去十之七八。
不過他胸有錦繡,在書法一道上造詣更是精深。
他在這卷《金剛經》顯然用心極深,才氣縱橫逼人,精神幾乎要衝破文字束縛,透紙而出。
裴文德天生靈性,感受尤爲深刻,目光看去,幾乎經中每一字一句都能牽引心神。
難怪那位希運禪師說是要請回寺院中供養。
見裴文德迅速從中擺脫,希運老僧兩縷如霜白眉輕抖,眼中欣賞之意更重。
裴文德想岔了,裴父畢竟沒有修爲在身,這篇《金剛經》雖然靈性盎然,但沒有在佛前供養開光之前其實和凡物沒有兩樣。
是希運和尚以此爲介質,將自身法力灌輸其中才有這份玄奇魔力。
目的自然不過是藉機試探一下裴文德,確保之前猜測無誤。
畢竟此事關乎希運禪師一身修業,由不得他不多加重視。
“還是修行不足,凡心未淨啊!”
攤開經文重新捲起,感慨一聲,希運禪師收拾心情,正容看向裴文德,語氣鄭重無比,將其中內幕娓娓道來。
原來希運和尚自幼出家,修行將近甲子光陰,厚積薄發,距離鑄就佛門舍利境界不過半步之遙。
但他偏偏就卡在了這一步上。
十年之前如此,十年之前仍是這樣,法力雖然日益渾厚精純,瓶頸卻沒有鬆動分毫。
老和尚思忖許久,甚至不惜門戶道統之見,與道門修士論道同參,總算有了些明悟。
他入佛門太早,在其中度過的時日又太過悠長,經文佛理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難以忘卻。
雖然他也曾數次遊歷天下,藉此體悟紅塵,但依舊隔着太遠,好似看高樓美人對鏡梳妝,隔了一道浩渺江河,朦朦朧朧,只能依稀感受到皮相之美,卻不能真正引發心靈共鳴。
如果不能將這層知見障打破,希運和尚今世註定再難寸進。
“小子對於修行一事所知寥寥,遠不及大師遠矣,又能做些什麼?”
裴文德搖搖頭,試探着開口問道。
事關修行,這恐怕幾乎可以算是希運老僧最大的隱秘了,就算同門至交也未必瞭解多少。
初次見面,對方就向他吐露這些,聯想到希運老僧之前言語舉止,裴文德已經有了些猜測,只不過不敢確定罷了。
“三百年前,天下久亂初定,兵戈殺伐未息。陽氣消,陰氣長。魑魅魍魎叢生,人間動盪不安。
遂有三藏法師悲憫世人,遠赴天竺,求取真經,渡化世人……”
令人意外地,希運禪師沒有直接給出裴文德答案,話鋒一轉,忽然援引到了數百年前的舊事之上。
聽到這裡,裴文德下意識看一眼裴父,感覺有些意外。
佛門流派教別繁多,意旨修法大不相同,甚至說是南轅北轍也不爲過。
裴文德自然清楚,裴父篤信希運禪師身後這一門禪宗分支,雖然同樣傳自天竺,但千百年下來,受中土風氣浸染,教義更改變化,早已有許多變化,某些主張可謂“大逆不道”。
反而三藏法師開創的這一支相宗法嗣,雖然時日較短,但因爲回返天竺緣故,更加貼近原始教旨。
不過他這一派,高深晦澀,微妙玄通,深不可識,修行起來極爲艱辛,對資質要求極高。早已沒落許久,青黃不接,聲勢遠不如人才輩出,日益鼎盛的禪宗一脈。
不過這也給了希運禪師可乘之機。
“三藏法師佛心天生,西去之前便已證得羅漢金身,歸來之時更是早已修得菩薩果位,只爲渡化世人才在凡間多停頓了些數十載光陰。
他經手過的每一卷手抄經書,每一件隨身法器均有莫大靈性……”
希運和尚娓娓說道,“當年譯場九位綴文大德之中,公認沙門辯機風韻高朗,天資最爲橫溢。只可惜定力不足,未能度過那一場劫數。
否則將來成就縱然比不上有大功德在身的三藏法師,但也不至於落得雖有神通在身,卻最終身死刑殺於鬧市當中的悽慘下場……”
說到這裡,希運禪師也是唏噓不已,顯是由己及人,想到了自家並不順遂的修行事。
“既然辯機和尚早已明正典刑,一應涉案物事自當收入府衙之中封存,或者鑑明根源發回寺院。怎麼可能流落在外,尤其還是這等神物?”
看看同樣聽得入神的自家父親,裴文德不自覺皺起眉頭。
依這老和尚所言,當年辯機和尚身在沙門,卻不守戒規,私會公主,以至於開罪人皇被明正典刑。
長安城龍氣之重,裴文德是親自感受過的。
人皇身負社稷之重,統轄四海,代天牧養萬民,氣數宏大,打殺一名有些修爲在身的僧人不足爲奇。
只是裴文德沒有想到世人口中,作爲證物的寶枕並也不是公主饋贈的私物,而是一件佛門寶器,經三藏法師親手祭煉而成,其中另有玄機。
同樣,希運和尚此番進京也是爲了此物而來。
希運所屬南禪一脈雖說如今大行天下,信徒甚重,但溯其根源,根基仍是在南方,其本人出身足跡亦是如此。
更不必說長安乃是一國之都,龍氣匯聚之地,一應術法神通大爲受限,在這裡,放不開手腳的希運和尚甚至比不過身在官場的裴父。
當然,裴父畢竟在官場這個大染缸中浸淫十數年之久,雖然向佛之心虔誠堅定,但也不至於行差踏錯。
“三百年,先有明空大聖臨朝,天寶之亂中,天子更曾蒙塵在外。如此反而再正常不過。
只是數百年下來,法器失去主人法力蘊養,靈性受損,神異之處不得彰顯,想要找回也變得困難無比。”
抖一抖經卷,希運和尚視線從裴父移到裴文德身上,朗聲道:“幸而兩位檀越佛緣極深,老僧此行必然不會錯過。”
面色不變,裴文德內心思量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