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
大梁宮中,趙政心急如焚、坐立難安。
那晚他一得知樑兒已出宮,便忙讓人連夜畫了大量樑兒的畫像,命王賁差人將畫像貼滿大街小巷,又派了好幾組秦兵在大梁城內仔細搜尋樑兒的下落。
可眼下已經過了兩日,卻還是找不到樑兒的蹤影……
趙政垂下眼簾,胸中倍感無措。
樑兒,你可無恙?……
抑或是……你當真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就這樣棄我而去了……
趙高入內時,見趙政面色難看,正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
他躬身施禮,輕聲道:
“大王。”
趙政聽到他的聲音,擡眸對他一瞥,又再度垂眼,聲音似乎很是疲憊。
“趙高,你且出去吧,寡人現下無心政事。”
趙高心中嘆息,大王此刻心繫何處,他又豈會不知?
他再度躬身道:
“臣此來並非爲了政事,而是爲了樑兒姑娘一事。”
趙政一聽,瞬時看向趙高,語氣雖然還算淡定,可眼中卻隱有微光閃動。
“你有法子將她找回?”
趙高垂眸,淡聲道:
“大王近日都在令大秦兵士搜城,但他們人數雖多,卻幾乎沒有幾人真正看清過樑兒姑娘的相貌。若僅憑畫像,多少還是容易有些差池。更何況樑兒姑娘心思剔透,如果她有心躲藏,恐怕那些兵士亦是不易找到的。”
趙政略作思忖,覺得趙高此言有理,若要快些尋回樑兒,還是需要找一個知曉樑兒長相的人。
“依你之意,寡人應讓王賁親自前去?”
趙高斂頭,正色道:
“依臣之意,除了王將軍,請大王也准許臣前去協助。”
“你?”
趙政側眸。
王賁身爲將軍,統領秦軍,此事由他去做,雖然誇張了些,倒也算是合乎情理;
可趙高是中車府令又是符璽令,身爲隨侍的秦王近臣,要長時間外出辦差,總歸有些不妥。
而且趙政早看出趙高待樑兒不同,此時他又請命要去尋她,趙政便覺心裡莫名有些酸。
趙高覺出趙政的心思,忙解釋道:
“樑兒姑娘曾對臣有再造之恩,那日見她心痛離開卻未能及時制止,臣心裡始終因此事而鬱結。臣覺得,若能親自將她尋回,應該就會好過一些。”
趙政頓了片刻,負手向前走了兩步,終還是應了。
“好,你向來機敏,有你去尋,的確能更有把握些。”
只要找得回樑兒,其餘的細瑣之事,他又何必計較?
趙高暗自鬆了一口氣,施禮道:
“謝大王,事不宜遲,臣這便去了。”
“趙高……”
趙高剛要挪步就被趙政喚住。
他微斂着頭,恭敬道:
“臣在。”
趙政壓低了聲音,彷彿是在強忍着什麼,語聲甚至有些許哽咽。
“待你尋到她,若是……若是她不願回來,你便替寡人帶話給她,就說……寡人想她……很想她……”
趙高心中一顫,他感覺出了趙政的情緒變化,卻不敢擡頭去看。
大秦之王的眼淚,又豈是他能見得的?
“諾。”
趙高躬身退出,殿門緊閉之後,他轉身望向那兩扇巨大的雕龍木門,眼神不覺間已然失了焦距。
樑兒姑娘,趙高所見,大王待你確是真情。
在下必會親自將你儘快尋回,助你二人冰釋前嫌。
趙高離開沒多久,殿中又有內侍進入。
“大王,無憂公主傳了信來。”
趙政面色早已調整如常,他連眼都未擡,冷聲道:
“將那信拿去燒了。”
內侍一怔,暗歎秦王果然夠狠絕,好在公主早料到會如此,提前交代了要如何應對。
“呃……公主說,若大王不想看信,便傳話於大王,她已想到了幫大王的方法,大王看了信便會知曉。”
趙政面上一動。
幫他的方法?難道是指樑兒的事?
趙政的臉色有些僵,他明知關於此事,無憂那女人的話沒有幾分可信,卻還是不受控制的伸出了手。
他實在不想放棄任何能找回樑兒的可能性。
內侍見狀,快步上前,將無憂書於錦布上的信放在了趙政手中。
然而翻開錦布的剎那,趙政的雙目卻瞬間瞠的滾圓。
他話音低沉,竟是分外幽冷。
“此信都經了誰的手?”
“回大王,此信從芷蘭宮到大王之處,除無憂公主外,經手的共有兩名宮婢和微臣。”
內侍答得一絲不苟,可話音剛落,卻聽趙政脣齒輕啓,毫無一絲情緒。
“即刻將那二人殺了。”
“諾……”
內侍怯怯應聲。
這秦王殺人就如砍菜一樣無波無瀾,令他心中大駭不已。
誰知趙政又道:
“待她們死後,你也自我了斷吧。”
“大……大王……!”
內侍驟然擡頭,恐懼得臉色煞白、瞠目結舌。
趙政語氣已達冰點,幽森得愈發恐怖。
“寡人說的不夠清楚?還是說,你嫌自己死太寂寞,想要讓你的父母兄弟陪你一起死?”
內侍狠狠吞了一下口水,忍着滿眼的悲涼,悠悠跪地,叩首道:
“臣……領命……”
不多時,趙政便急急衝的入了芷蘭宮,剛一見到無憂,他便雙目幽暗,喝問:
“你是如何知曉的?”
無憂蒼白的面上沉靜非常,並未懼怕來無善意的趙政。
“那日同榻,大王睡的很熟,無憂閒來無事便摸了大王的脈象,由此得知,大王已身中劇毒,雖用了藥剋制,卻最多也只能再活幾年。”
趙政咬牙,這一刻,他已更想將這女人凌遲處死,但他卻不能……
他鳳眸微眯,問道:
“你說你有辦法,那是何意?”
“無憂已懷有大王的子嗣,大王若能活得久些,於無憂而言自是件好事。故而這兩日來,無憂竭盡心力想出了一個藥方子,定能爲大王多延些時日。”
無憂面上始終淡淡的。
趙政聽她此言,心下知曉不會那麼簡單,卻也頷首道:
“甚好,你將方子寫下交於太醫令夏無且便可。寡人還有還有諸多政務,就不久留了。”
他轉身欲走,果然身後又傳來了無憂病弱無力的聲音:
“聽聞大王懸賞五百金尋求樑兒的下落?”
趙政雙手猛的攥起,側眸怒道:
“你還敢與寡人提她?”
無憂氣若游絲,終於問出了她一直想不通的問題:
“無憂不敢,只是有一問縈繞心頭許久……她只是一個低微的侍婢,大王又爲何會如此在意她?”
趙政身形一頓,卻未作答,擡腳欲繼續走出門去。
“只要大王放棄樑兒,無憂便幫大王再續十五年的命,可好?”
無憂的話再次讓趙政停住了腳步。
他長眉如鋒,回眸問道:
“言外之意,若是寡人堅持將樑兒尋回,你便不會爲寡人續命?”
“是。”
無憂的回答簡練而堅定。
趙政微揚了頭,俯視着眼前這個看似柔弱、實則算計甚深的女子。
“無需放棄樑兒,寡人有千種方法讓你開口。”
無憂眸光清幽,淡然依舊。
“大王若要強迫無憂,無憂也有千種方法令自己即刻喪命。”
可趙政卻是鄙夷的白了她一眼,毫不遲疑道:
“那你大可現在就自盡。”
轉瞬,趙政甩袖離開,只留無憂一人驚愕的立在原地。
爲何?
這個男人竟然寧可棄掉唾手可得的十五年壽命,也還是執意要將那樑兒找回……
殺伐決斷、心狠無情;一心一意、情深似海……
誰能告訴她,這二者,究竟哪一個纔是真正的秦王?
出了芷蘭宮,趙政深邃如潭的眸子越發清冷。
若是沒有了樑兒,莫說姬無憂口中的十五年,就是夏無且給的那五年,他也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