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湖邊,趙政執起地上石子把玩着,嘴角揚着好看的弧度。他望着前方斑駁耀眼的湖光,心情從未有過的愉悅。
“原來我的人生也能有如此暢快的時候。”
樑兒見他只收拾了幾個小公子就這般開心,不禁暗暗失笑,心想你暢快的時候還在後面呢,並且是暢快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想到趙政的未來,樑兒突然開口問道:
“夫人私下可與公子提過呂不韋?”
“你提他作甚?”
趙政面上笑容霎時盡斂。
在趙政的心裡,對呂不韋這個名字最是敏感,只因人們每每在他面前提及此人,定是要在他的身世來歷上羞辱於他。這個名字從樑兒口中問出,讓他更是全身不舒服。
“奴婢昔日流落於各地時聽過一些有關於呂不韋的事。”
樑兒沒理會趙政面上的迴避,繼續道:
“坊間相傳,呂不韋曾是一介巨賈,雖家纏萬貫,卻因商賈身份爲人所不齒。後來他靠着美貌的趙姬......也就是夫人,與昔日還在趙國爲質的公子子楚交好,又幫其回到秦國,因而平步青雲,從銅臭商賈變爲一國之臣,並且多年來官運亨通,家產更是富可敵國……”
“夠了!……這些與我何干?”
趙政聽到呂不韋靠趙姬與公子子楚交好一事,更是顯出不悅之色,若非說這些話的是樑兒,他定會難以自控。
樑兒見他是真的動了氣,便將話題的切入點變了一變。
“之前奴婢對公子升說的,公子你可能歸秦之事,公子認爲那只是嚇唬他的,還是有望成真的?”
趙政垂眼,輕聲哼笑。
“自然不會成真。”
“可奴婢不認爲如此。”
趙政嗤笑出聲,復又看向樑兒。
“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可母親曾說,若不期望,便不會失望。那些好事母親曾經滿懷期待盼了那麼多年,最終也只是如今這般慘狀。”
樑兒輕輕搖頭:
“奴婢並非是在安慰公子,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至於夫人說於公子之事,謀事在人,成事卻是在天。自古成大事都是要等待時機的,短則幾天,長則幾十年。夫人與公子只等了幾年,又怎能如此便下了定論。”
趙政若有所思,樑兒的說辭確有幾分道理。
樑兒繼續道:
“正如先前奴婢所言,公子子楚當年在趙國已與夫人行過正式的大婚禮,公子你便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公子。而夫人又是出自呂府,呂府便相當於是夫人的孃家。對呂不韋而言,你們母子的價值又何止於助他入朝爲臣這麼簡單?樑兒認爲,就算秦國對夫人和公子置之不理,他呂不韋也不會坐視不管。或許只是一直找不到時機接你們回秦國罷了。”
趙政搖頭,不屑道:
“呂不韋只曾在我很小的時候修書給母親,說是情勢所迫,爲我們母子的安危着想,秦國與他都不便再插手我們母子之事,讓母親自己保重,若有機會定會接我們歸秦。哼,這等虛僞的託辭,母親起初竟也信了。”
趙政真心不想提起這些有關呂不韋的不快往事。
但樑兒的神情卻堅定非常。
“公子,也許呂不韋所言不假。”
趙政疑惑。
樑兒解釋:
“公子出生前後正值長平之戰和邯鄲之戰。此時是秦趙關係最爲緊張之時,因此呂不韋傾盡全力,也只能將你父親一人送回秦國,無法將你母子一併送回。彼時邯鄲之戰趙國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若不是世人皆知公子與夫人在秦國無甚地位,就算是拉去陣前也毫無用處,公子覺得,兩軍交戰,身爲質子,你二人又怎會逃過此劫?”
見趙政神情肅然,樑兒知道他已將她的話聽了進去,便繼續道:
“當年呂不韋只是一屆商賈,即使在趙國扶持你父親的生活,也無人會在意;但現如今他已是秦國重臣,他的行爲代表着秦國的態度,他若對你母子表現出重視之態,就憑趙與秦那險些滅國的仇恨,恐怕你們早已被趙軍拉去祭旗了。”
趙政聽後垂眼思忖許久,道:
“或許......有些道理......”
樑兒見狀又給了趙政一劑強心劑。
“呂不韋乃商賈出身。商賈性貪,若能有更大的利益可享,便絕不會甘願安於現狀。在呂不韋的幫助下,你父親剛一歸秦,就被秦太子最寵愛的華陽夫人收做養子,成爲秦太子最寵愛的兒子。公子你又是你父親的嫡長子,故而公子若能歸秦,便有爭奪王位的可能。若有朝一日呂不韋幫你父親奪得了王位,又幫公子你奪得了王位……公子覺得,呂不韋的地位可還會和現在無異?”
趙政睜大了雙眼,露出驚訝神色,隨後烏黑的瞳仁縮了縮,又顯出一片恍然,緊接着又蹙了眉頭,細細思考着什麼,面色瞬間好幾變。此等複雜的神情在一個七歲孩童的臉上出現,着實古怪。
許久,趙政終於恢復往常的平淡,哼笑一聲自嘲道:
“世上許是會有那般好事,卻理應不會出現在我趙政身上。”
他又看向湖面的粼粼波光。
“且不說呂不韋是否真的那麼想要讓我和母親歸秦,就是父親,聽說他已經又有了一個兒子,楚國公主之子,生於宮中,出身高貴。秦國的王位不愁無人繼承,呂不韋若想要更高的地位,輔佐那位公子即可,誰還會記得我這山野之子。與其幻想回到我從未去過的秦國,不如與母親和你一同安於趙國。”
樑兒面露驚訝之色。
趙政與趙姬一起便好,爲何還會帶上她這個卑賤的婢子?這個想法在等級分明的戰國時代實屬另類啊。
趙政猜到樑兒所想,笑道:
“過去只有我和母親,母親太過柔弱,我只想自己何時才能保護她,卻從未有一日開心。而今有你,日子比以往要有趣得多了,我......”
他面上一抹暖意漾開。
“我希望永遠這麼有趣下去......”
看着趙政心滿意足翹首以盼的側臉,有那麼一瞬間,樑兒也在想,倘若這個孩子的人生軌跡可以改變,他不再會成爲歷史上的秦始皇,而是僅僅作爲一個平凡的“趙人”,在趙國安居樂業渡過一生,那麼他往後的磨難會不會少一些?他會不會過得開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