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來,燕丹表面看起來雖也與平時一樣淡然溫和,但陷入沉思的時間卻是明顯多了。
當在禮賓樓聽到那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後,樑兒才明白燕丹思慮的究竟是何事。
秦國在接連兩次國喪之後,首次正式挑起戰爭,以蒙驁爲帥,起兵攻趙。
記得上一次秦趙之戰還是在八年以前,那時樑兒還沒來到這個時代。
與之前的小打小鬧不同,此戰影響甚是重大。
在過去的戰爭中,秦國的蜀地還沒有被李冰變成“魚米之鄉”。那時的秦國糧草不夠豐足,打不了遠距離的持久戰。
可而今秦國糧草充沛,大大增加了對外侵略的成功率。
而前不久秦國又擊退了周韓聯軍,還一舉滅了東周,大敗韓國,大大震懾了其餘幾國。
秦國地處西北,周邊相鄰的是並稱爲三晉的韓趙魏。秦若想要東出攻打楚燕齊,就必須先要擺平三晉。
而其中最倒黴的就是趙國,因爲他的位置剛好是秦國東出最爲捷徑的線路。所以三晉中,被秦攻打次數最多的正是趙國。
幸而趙國當年因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政策而一躍成爲六國中除秦國之外軍事最強的國家,致使秦國始終無法滅掉趙國,也就一直無法一統天下。
早前秦昭襄王病重,後又接連逝去兩任秦王,此番再次攻趙,說明秦國內部已經修整完好,重新開啓了滅掉六國、統一天下的偉大計劃。
趙國上下,皆顯出些許恐慌之色。
上上一任的秦王坑殺了趙國四十萬將士,還險些屠了趙都邯鄲,讓趙國幾近亡國。沒人能料出,秦國如今這番全新的君臣陣容,會帶給天下戰事怎樣的變化。
然而還沒等趙國的緊張氣氛有所緩解,秦國又緊接着攻打了秦趙旁邊的魏國。
歷來秦國攻打任何一國,此國獨自都難以承受,最終全會向鄰國求救,鄰國出兵增援,由此得以擊退秦兵,保住國家安穩。
與趙和秦都相鄰的便是魏和韓。
此次秦國幾乎在攻打趙國的同時,又出兵攻打了魏國,魏國自顧不暇,自然沒工夫來幫趙國。
加之早前周韓攻秦時,韓國已被秦重創,也是無法出兵援趙。
這就等於斷了趙國的兩條手臂。
不過好在即使斷了手臂,趙國還是有後路的,那後路便是燕國和齊國。
趙被秦和燕、齊夾在中間。
秦攻趙,燕和齊就是趙的後方。
只要穩住燕國和齊國,讓這兩國不會在背後也捅他一刀,趙國就沒那麼容易玩完。
曾在趙爲質的齊公子升在去年已經返回齊國。
所以此時,燕太子丹就成了全邯鄲城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每日都會有大批的趙國顯貴甚至是王室之人前來拜訪,府中所收的各色珍稀禮物都已經從倉庫和地窖堆到了院中央。
褒大娘和張倚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奇珍異寶,每天收禮收到合不攏嘴,整日都笑嘻嘻的說,跟了殿下真是上輩子修來的好福氣。
可是樑兒卻覺得燕丹此時是最危險的。
每個國君都有不止一個兒子。身爲一國太子,定是要隨時承受許多王室爭鬥的。
燕丹獨自在趙國爲質多年,竟然還能一直穩坐太子之位,這已經算是個奇蹟。
樑兒一直在猜想,是燕丹遠在燕國的兄弟們都太無能呢,還是他本身太高明,人雖不在朝,卻能躲過趙國的監視,運籌帷幄操控燕國政局。
而此番秦趙關係變動,若是燕國有心懷叵測之人稍微挑唆一下燕王,讓他趁趙國危難,也出兵攻趙撈點好處。那在趙國爲質、又頗受重視的燕丹很可能就會被趙國一氣之下宰瞭解恨,最不濟也是會五花大綁,拎到燕趙邊境去威脅燕國退兵。
對於弱小的燕國和懦弱的燕王喜,這種挑唆之詞應該甚爲管用纔是。畢竟燕王喜的兒子又不止燕丹一個。況且一般來說有一個太強悍的太子,君王也應該都是多少有些忌憚的吧,若有機會除掉也不是不可行的。
見燕丹端坐於案前,手執一卷關於墨子言論的《守城》,兩眼卻找不到焦距,樑兒便知他又陷入沉思了。
許久,燕丹回神時,樑兒已端坐於其身側。
燕丹語氣柔和。
“何時進來的?”
“有一會了。”
“有事?”
樑兒難掩心中關切,直言問道:
“殿下在擔心何事?”
燕丹卻微微含笑,反問:
“樑兒覺得應是何事?”
樑兒腹誹,這燕丹真是將心思藏得夠深,生死攸關之際,還能露出這麼輕鬆的神色。
“殿下可是在擔心燕國?”
燕丹微微挑眉,復而淺笑。
“呵呵,不愧是樑兒......只幾日時間,便已看透時下局勢。”
樑兒聞言輕輕搖頭,悵然道:
“殿下謬讚了。樑兒只能說勉強讀懂,卻無法看透。既看不透,便是無解。既然無解,便是無用......”
樑兒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幫助燕丹,就算有能力,也不能幫,心中不免有些難受。
燕丹望着樑兒,眸光溫和。
“現天下七國混戰,乃大爭之世。能夠讀懂時局,已實屬難得,何求通透?今日之失,也許就是明日之功,有解無解又有何妨?至於是否有用......”
燕丹眼中忽有流光閃動,聲音和緩而好聽。
“你在我身邊,我便覺足矣。”
樑兒覺得燕丹此話的意思應是,自己能偶爾陪他聊上幾句,幫他排解壓力,便是幫了他,有了用處。
可是這樣一句容易讓人誤會的話,無論如何聽進女子的耳中,都還是會讓人不禁面紅耳赤的。
樑兒不知不覺間,已將頭一低再低,本能的避開燕丹的視線。
不過只片刻,樑兒便略微調整了心境,再次看向燕丹問道:
“燕國......殿下可已有安排?”
燕丹也正色頷首。
“嗯,早已安排妥當。只是人心難測,若要成事,還是要賭上些運氣的。”
樑兒暗忖,原來,燕丹是在等消息。
不知他做了怎樣的安排,竟會讓素來淡定的他如此不安......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事實證明,燕丹此次的運氣還是極好的。
樑兒雖然沒看出燕丹是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得到燕國的消息的,不過燕丹最近幾日的心情的確好了許多,也極少會獨自一人陷入沉思了。
燕國始終沒有異動,秦趙、秦魏戰局也已基本穩定。
秦國並沒有如大家擔心的那樣,打持久的、長戰線的滅國戰,而是選擇了速戰速決的攻城戰,其目的似乎只是想要擴大領土。
最終,秦國奪取了地屬趙國的整個太原地區,還攻克了魏國的高都和汲地。
秦軍休戰,六國都瞬間放鬆下來,以爲秦國至少一年不會再有大規模的進攻了。
因爲按照兵家常理,秋季正是糧食收成之時,秦國在秋天開戰,消耗了大量糧草,而次年春季是糧食播種之時,並無收成。秦國上至軍隊,下至百姓,都要靠前一年打仗剩下的糧草度過整整一冬、一春、一夏,直至再次秋收,才能再次糧草充沛,足以準備攻城略地。
可不料冬天剛過,秦將蒙驁竟再次率軍進攻趙國,短短兩個月,就輕鬆取得了趙國的榆次、新城、狼盂等三十七城,有如神助。
趙國上下,皆驚恐萬分。唯恐秦國趁勢再次直取邯鄲。
而四月伊始,秦將王齕也率軍向韓國的上黨發起猛烈攻勢。
蒙驁狂掃趙國三十七城後,立刻轉而攻魏。
從表面上看,秦國似乎採取了與去年秋天同樣的戰略。攻趙的同時,又進攻了三晉中與趙國相鄰的國家,只不過這次倒黴的不只是魏國,還有韓國。
也就是說,此番,秦國跟自己東邊大半圈的三個鄰國同時開戰了。
在禮賓樓二樓一間名爲“白露拂”的雅間內,坐着一白衫男子形貌出衆,氣質絕佳;一青衣少女皮膚白皙,淡定自若。
單看他們的穿着神態,沒人看得出二人其實是一主一僕,只以爲是一對門當戶對的貴族姻親,或是出自一脈的同胞兄妹。
屋內的兩扇窗照例大敞着,樓下大廳較平時更爲吵鬧,所論幾乎都是關於近期秦國發動的幾起戰事。
“樑兒,過來。”
樑兒的桌案一向是與燕丹的桌案相對放置的,且其間相隔一些距離。今日燕丹卻一反常態的招呼樑兒到他那一邊去。
樑兒起身到燕丹身旁坐下,一臉不解的看向燕丹。
燕丹面上雖是微笑着的,但問話卻極爲認真:
“秦國再次出兵攻打上黨,你有何看法?”
是的,秦國不是第一次攻打上黨了。
韓國雖然小得有些不起眼,但是卻佔據了一塊極好的地方,這便是上黨。
十二年前讓秦趙之間結下宿怨的那場最慘烈的長平之戰,起因就是爲了爭奪這韓國的上黨。
那場仗,秦國贏得了上黨,還慘無人道的坑殺了趙軍四十萬人。
然而第二年邯鄲之戰,秦國興沖沖的打算攻下趙都邯鄲、滅了趙國,卻不料被趙國和前來救趙的韓楚魏聯軍大敗。導致最終只得歸還之前攻佔的所有列國領土,其中也包括歸還上黨於韓國。
樑兒已經在燕丹身邊讀了許多的書,其中不乏有關軍事地理的。
這上黨並非一城,而是一大片地區。
上黨地處太行山上最高的地方。因地勢最高,被說成是“與天爲黨”,故稱“上黨”。
這裡因地勢險要,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因此,這本屬於韓國的上黨,纔會讓看似無甚關係的另外兩國爭了個血流成河。那長平之戰甚至還被史家列爲了中國歷史三大戰役之首。
樑兒細細思考了一番,道:
“兵家素有‘得上黨便可望中原’之說,秦若要東出,便必先奪上黨。樑兒以爲,去年秋天秦快攻趙魏,並且僅隔一冬,秦便再度攻趙魏,這幾戰看似並無關聯,可是有沒有可能這些都只是秦爲拿下上黨所做的障眼法呢?”
現今秦國已是呂不韋掌權,那個曾是天下首富的厲害商人,與尋常政客的作風可是大不相同的。因此樑兒覺得,不能以正常的觀點單單隻分析其中一場戰爭。
商人看上的利益,無論大小,應當都是上下相連的。
燕丹凝神想了片刻,對樑兒道:
“你的觀點倒很有新意,也確實有些道理。秦覬覦上黨已久,曾多次欲將之歸入自己的領地,卻每次都因其餘各國干預而最終失敗。如此看來,秦確實需要細細謀劃,已擾亂列國視聽,方纔容易得手。如今趙已失三十七城,秦拿下韓的上黨也是遲早的事,只不過此次秦能否將朝思暮想的上黨拿得穩,還得要看魏國能不能大敗秦國。”
大敗秦國?燕丹的意思是,在秦魏戰場上,秦會敗,而且還有可能是大敗?
樑兒不解,急急問燕丹:
“上一戰魏國輸的不小,此次魏又怎會是秦的對手?殿下爲何會說魏有可能大敗秦國?”
就在這時,樓下也傳出幾句清晰的哀嘆:
“哎!趙和韓全都不敵秦國,現在就剩魏還沒打完,我看魏離輸也不遠啦!秦真乃虎狼之國啊!”
燕丹脣角一勾,輕笑出聲:
“呵呵,魏國不會敗的,因爲信陵君魏無忌此刻已被魏王請回魏國了。”
樑兒略略一想,終於恍然。
魏國信陵君何許人也?
史家評說,當年邯鄲之戰大勝,主要原因除了常勝將軍廉頗臨危受命之外,便是戰國四君子中的兩君合璧。
一個是趙國平原君,他用出色的外交手腕爭取到了韓楚魏聯軍的支援;另一個便是這魏國的信陵君魏無忌。
據說當年楚王魏王膽小怕事,雖然口頭答應出兵,實際卻是左拖右拖,遲遲不動。最後是魏無忌拋棄個人安危,直接盜了魏王的虎符,親率魏軍趕赴邯鄲救趙,楚國看魏國出了兵,方纔也跟着派了兵。
若是沒有魏無忌的果敢和智慧,縱使有十個廉頗也抵擋不了秦國先後趕到的四十萬大軍。
屆時,邯鄲失,趙國亡。秦國東出,六國盡滅,秦昭襄王一人就能完成統一大業,也就沒秦始皇什麼事兒了。
然而魏無忌當年成爲救世主,威風一時,回到魏國卻也還是個盜取虎符的謀逆份子。於是他從此被趕出魏國,不得再踏入魏境一步。
此次秦攻三晉,三晉無一能敵。魏國危難,魏王終還是隻能將魏無忌請回來。
“殿下覺得僅靠信陵君一人,便可扭轉局勢?這信陵君當真如此厲害?”
信陵君出身魏國公子,身份高貴,且能文能武,有膽有謀。曾經身在相位,卻多次帶兵。正可謂是出則拜將、入則爲相的當世奇才,確實是個很厲害的角色。
可是若說他能厲害到何等地步,樑兒卻是想象不出來的。
對於樑兒的質疑,燕丹僅淡然一笑。
“樑兒,你就等着看一場好戲吧。”
聽燕丹如此說,樑兒倒也樂得看戲。反正關於這場仗,這幾個國家誰贏誰輸她都覺得沒所謂。
只是轉念一想,現在戰事正緊,各國消息傳出的速度都會較平時慢一些,燕丹是如何這麼快就知道魏無忌已經回魏國了?魏無忌這麼大的人物,禮賓樓根本無人提及此事啊。
想起早前燕丹也多次提早得到很多重要消息,樑兒終於忍不住問燕丹:
“既然殿下已能對天下事瞭如指掌,爲何還要每日來這禮賓樓?”
燕丹語氣稀鬆平常,淡淡回答,竟沒有絲毫隱瞞。
“我到禮賓樓不是爲了知曉天下事,而是想要知道趙國如何看待天下事。”
樑兒一副恍然的模樣,接着問:
“那殿下經常在市集閒逛也是爲了想要了解趙國百姓對天下事的反應嗎?”
聞言燕丹眉心若有若無的一跳。
“我閒來逛逛有何不可?”
“呃......並,並無不可......”
樑兒訕然低頭。
看來燕丹逛街就真的只是逛街,純屬個人愛好啊。
好吧,她又說錯話了。
哎,人家都說女人的心思很難猜,可燕丹的心思怎麼比女人的心思還難猜啊......
話說,燕丹說的這場戲的確是好看的出奇。
整場戲的男主角便是信陵君魏無忌。
這魏無忌果真被魏王敲鑼打鼓請回了魏國。
這次他是名正言順的手持魏國虎符,並以魏相的身份遊說列國。最終得以執燕、趙、魏、楚、韓五國相印,合五國兵力合縱抗秦。
不僅樑兒沒料到魏無忌實力如此強悍,就連秦國也沒有料到。
蒙驁沒有及時撤軍,竟仍堅持與魏無忌的五國聯軍一戰。
倒不是因爲秦國太自負,而是秦國在過去也的確有多次打敗五國合縱的經歷。
只是秦國忽略了一點:曾經那些敗於秦的五國合縱軍,爲首的並不是魏無忌。
戰場上的魏無忌就如開了外掛一般,一路英姿颯爽,橫掃秦軍,無人能敵。
魏無忌在黃河以南大敗秦軍,蒙驁只得撤到黃河以北。魏無忌又趁勝追擊,一直追到函谷關,秦軍緊閉城門,不肯出關,魏無忌方纔罷手。
蒙驁活了幾十年,終還是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敗仗。
此戰過後,秦國被迫歸還之前掠奪的所有國土於三晉。
這就等於,秦王子楚繼位後作出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費了,一切又回到原點。
玻璃心的子楚承受不了這樣大起大落的結果,從此一病不起,且越病越重,難以再愈。
不久,便聽聞趙政被立爲秦國太子,趙姬爲王后。
沒過幾天,年僅三十五歲的秦王子楚薨世,諡號莊襄王,葬於葚城。
顯然,這對於秦國而言是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對於六國而言卻是個歡天喜地的樂聞。
好似這幾年秦國死君王死上了癮,一個接一個的掛掉。
本以爲這個要長壽了,沒想到剛打了兩年的仗,竟被憋屈死了。
想來也確實有些好笑。
可沒人知道,就在六國人都啼笑皆非的議論着秦國君王短命的時候,一個未來會將他們毀家滅國的孩子已經開始籌備屬於他的登基大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