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七年,
大將軍蒙獒和公子成蛟分別從不同的路徑領兵攻趙。
爲轉移趙軍視線,蒙獒需在北邊先攻下三城,才能轉戰邯鄲。
如此,由太行山一路東出、直奔邯鄲的成蛟,在時間上就充裕許多。
加之成蛟並不擅武,身份又尊貴,呂不韋就十分“貼心”的爲他準備了一架雖不華麗,卻十分結實耐用的馬車。
只是成蛟覺得,既已入了軍隊,就該與兵士同甘苦。所以他堅持騎馬,馬車只讓樑兒一人乘坐。
全軍上下,就只有一個人坐馬車,此人竟還只是一個身份卑賤的侍婢,這不得不讓大家傳出些閒話來。
一路上,有人說公子成蛟玩世不恭,竟唯女人是從,被一個侍婢**昏了頭,不僅壞了秦軍的規矩,在軍中養女人還在行軍過程中怕她勞累,專門爲她備了架馬車。
實在荒唐。
還有人說,那女人其實是大王的人,雖只是侍婢,在大王心中的地位卻非同一般。
大王在公子成蛟出征之際將其賜於他隨行,看似施恩,實則卻是對他並不信任,專門派了此女子監視他的。
如此關係,公子成蛟自然不敢怠慢了她,便把自己的馬車讓與她坐,自己則騎了馬。
“公子,你就讓奴婢也騎馬吧,現在這樣,軍中一定有很多流言蜚語中傷公子。”
樑兒掀起布簾,趴在車窗上,對着車外騎馬的成蛟不住懇求。
她雖未直接聽到那些兵士間的口舌,卻大致也能猜到個二三。
成蛟暖暖一笑,颳了一下樑兒的鼻樑。
“你操心的事還真不少,那馬車你就安心坐着吧。你即使不坐馬車,我也不會放心讓你一個人騎馬隨軍而行,定是會拉你同乘一騎,你覺得那樣流言會少嗎?”
“公子!”
行軍之事,豈同兒戲?樑兒氣成蛟怎麼這般不分輕重,若是在軍中失了威嚴,那可如何是好?
可成蛟不理,還繼續安撫她:
“好了好了他們那些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經說出去了。就算你現在改爲棄車騎馬,那些話他們也還會繼續說,那又何必讓我的樑兒徒增勞累呢?”
說罷,他奉上了一個嘴角險些咧至耳根的大大的微笑,將腰間赤玉簫遞給了樑兒。
“你若實在無聊,就吹吹簫打發一下時間吧。”
說罷,成蛟便頭也不回的騎着馬徑自加速跑向前方。
樑兒放下布簾,望着手中的赤玉簫出神。
這簫成蛟極是寶貝,從未讓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碰過,就連樑兒也沒有摸過。
可今日,他竟將簫放入了她的手中,還說可以讓她吹
樑兒白皙的手指在赤玉簫上輕輕劃過。
赤紅剔透的玉面油滑光澤,質地溫潤細膩,觸感沁心冰涼。
其上色澤幻若星河,深淺多變。深如凝血,豔似硃砂。
素來聽聞,玉分赤、白、青、黃、黑五色,其中以赤爲上,自古僅王室用得。更有“玉石掛紅,價值連城”之辭。
這和田紅玉,稀缺貴重。加之此簫又是由成蛟改良,可謂是洞簫的始祖,想必再過個幾百年,它的價值可能也會如“繞樑”那般了。
樑兒將赤玉簫輕輕放在嘴邊,她並不會吹簫,只能學着成蛟平時的樣子,勉強嘗試吹出幾個音,然後默默記住這些音的位置,再嘗試將它們重新組合,吹成音調。
馬車中樑兒自學得認真,全然忘了馬車外衆人的感受。
馬車附近的士兵齊齊皺了眉頭,車裡那女子的簫吹的實在太難聽,可無論她是公子成蛟的人,還是大王的人,她的靠山都讓這些士兵對她的簫技只敢怒卻不敢言,有苦也說不出。
“公子?”
成蛟之前一定要騎馬,怎麼也不肯乘坐馬車,現在卻突然鑽了進來,坐在了樑兒身邊。
他抿嘴一笑。
“先前我騎馬,是因爲要與兵士同苦現下我乘車,是因爲要爲兵士解憂。”
“解憂?”
樑兒更是不明白了,兵士有什麼憂?還需要他上車來解?
成蛟笑容更甚,伸手拿過樑兒手中的赤玉簫。
“我看我若再不上車,你那千里魔音便將神功大成,屆時,我的五萬大軍豈不是還未上陣,便毀於你的簫聲之下了?”
樑兒瞬間懂了他的意思,訕訕的低下了頭,紅着臉道:
“奴婢實在不會吹簫,真是委屈大家了”
成蛟見她樣子可愛,寵溺的搖了搖頭,雙手將她的臉捧起,順便又捏了捏。
“這算什麼?你還沒見我初學吹簫時吹的有多難聽呢!來,本公子親自教你,以你對音律的領悟力,用不了多久,定能成爲全大秦首屈一指的吹簫樂師!”
她的臉還在成蛟的手掌中,被擠得有些變了形,說起話來樣子看上去尤其滑稽。
“公子又拿奴婢尋開心。就算奴婢進步再快,也永遠不可能與公子的簫技相比,又何來大秦第一?”
成蛟將她的臉放開,面上笑容依舊,但眼中卻劃過一縷淡淡的哀色。
“是否能成,往後你自然會知道。”
語畢,他便又恢復如前,一把捏住樑兒小巧的鼻尖,蹙眉氣道:
“本公子對你從未有過一句假話,爲何你這丫頭總是說我騙你?”
“公子如此欺負奴婢,怕是心虛了吧?”
被捏住鼻子的樑兒連說話也變了聲音,更是增添了幾分喜感。
成蛟鬆開手,重重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你究竟還學不學簫了?”
成蛟從未下手這麼重過,樑兒被他彈得嗷嗷直叫。
“自然要學!不過,有公子這般凶神惡煞的師長,恐怕奴婢的好日子也不會長了。”
成蛟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哼道:
“有你這般刁嘴的學生,苦的應該是爲師我吧!”
兩人嘻嘻哈哈鬧做了一團。
許久,馬車之中開始有簫聲幽幽飄出。
其音時而嫺熟驚豔,那是成蛟所吹時而笨拙難奈,那是樑兒所吹。
但無論如何,也好過成蛟口中所說的那般魔音。
傍晚時分,大軍紮營在一處風景秀麗的山間。
橘紅色的落日餘暉鋪灑得漫天遍地,遠處綠林隨風涌動,腳邊矮草搖曳如波。
樑兒與成蛟席地而坐,相視而笑,簫聲靡靡,慵懶詩意。
不計較戰爭,不計較算計,不計較未來
這樣的日子,若能長久該有多好
“公子!”
一個身披軟甲的男子騎着馬,由軍營的方向奔向此處。
“何事?”
那人翻身下馬,施禮道:
“公子,樊將軍說,天色已晚,公子貴體不得有失,還請公子速速回營歇息。”
成蛟面色暗淡,顯然被他掃了興致。
“本公子知道了,你先去吧。”
“呃”
見那人吞吞吐吐不肯走,成蛟便扭頭看向他:
“怎麼?”
“啓稟公子,樊將軍說了,末將務必要將公子安全帶回”
成蛟一嘆:
“好吧,本公子這就回去。”
他起身,又伸手拉了樑兒起來,騎上馬背,走向軍營。
這個樊將軍名叫樊於期,此行在名義上是成蛟的副將。
然而成蛟身爲公子,又是主將,卻要處處讓他三分。
原因是他本就爲秦將。成蛟是首次出征,並不清楚軍中的諸多規矩事宜,自然要事事儀仗他去打理。
但其實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與華陽太后的關係。
樊於期雖爲武將,樣貌卻生的很是不錯,因此被華陽太后看中,兩人很是曖昧。
成蛟作爲楚系的子孫,自小在華陽太后的羽翼之下長大,自是需要給這樊於期些面子,更甚者還要順着他,因爲很多時候,他,就代表着華陽太后。
只是讓樑兒一直想不通的是,樊於期是華陽太后的面首,此事在咸陽宮幾乎人人皆知。呂不韋又豈會不知?
既然如此,他又怎會允許成蛟的軍中混入如此衆多的樊於期的親兵?這豈不是等於讓楚系控制了全軍?
難道他就不怕
等等
躺于軍帳中的樑兒倏的起身。
難不成呂不韋是故意的!
他讓樊於期做成蛟的副將,掌控這五萬大軍,他算準了楚系會趁機策反,他再借平叛之名除了成蛟這個威脅趙政王位的大患!
那麼,那場屯留之戰,就很可能不是成蛟自己想反的,而是楚系!
樑兒眉心緊蹙,深深嘆出一口氣。
難怪,以她對成蛟這些年的瞭解,怎麼也看不出他對趙政有些許的怨恨,他又怎麼可能會反?
帳中的樑兒一夜未眠,她有太多想要知道的,還有太多想要盡力去守住的。
但思及曾看過的那一頁頁史書,卻又無情的敲打着她。
歷史已定,不可更改。
她可以做的,只能是靜靜的陪伴成蛟走完他人生的最後一程。
“你有心事?”
兩日了,樑兒習簫一直心不在焉,成蛟又怎會看不出?
“公子,我們還有幾日到屯留?”
“還早着呢。”
她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
“還好。”
成蛟見她如此,關切得道:
“你害怕打仗?若是如此,到屯留之後你便不必隨軍了,等仗打完了,我再回去接你”
此話一出,成蛟似是有些覺得不妥,改口道:
“不,還是到屯留之後,我直接派人送你回王兄身邊抑或是,你現在就想回去?”
樑兒用力搖了搖頭,望着成蛟的眼神異常堅定。
“不,奴婢要一直留在公子身邊。”
即使救不了他,至少可以一直陪着他,陪他到最後
樑兒難以想象,那無故加身的反兄之名、叛國之罪,成蛟如何能夠承受得了?
她絕不能讓他一個人揹負着那麼多,還要寂寞悲涼的離開
成蛟見樑兒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心裡很是開心,打趣道:
“呵,好!那本公子便成全你!從今日起,你一步也不許離開我身邊,乖乖把簫練好。你可是本公子此生收的唯一一個徒兒,若是吹得不好,豈不丟了我的臉面?”
樑兒也一掃心中陰霾,這最後的時日,她要讓他開心的渡過。
“公子放心,樑兒定會勤加練習,爭做全大秦第二的吹簫樂師!”
“是第一!”
成蛟嫌棄的糾正。
“第二!”
“第一!”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