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繚拜見大王。”
梧木亭中,趙政本是懷抱着胡姬,慵懶的坐靠在坐榻之上飲酒賞景,卻在尉繚覲見的一刻,忽然全身僵滯,面容緊繃,神情複雜。
“回來了?”
這一句問得雲裡霧裡,看似問的是尉繚,而只有尉繚才知道他真正問的是誰。
尉繚一躬身,道:
“是,已在宮外候着了。”
趙政面色雖然未改,可賴在他胸前的胡姬卻能清楚的感覺到他在那一瞬心跳的雜亂。
“傳。”
趙政吩咐得簡單。
內侍卻是慌了,怯生生的擡眼看向趙政,又斜瞥向尉繚,欲尋求幫助。
他是去年纔到大王身邊的。
大王脾性古怪,他時常猜不到大王的心思。
譬如此刻,大王只說“傳”,卻未說“傳”的是何人,這可叫他如何是好?
尉繚會了他的意,淡聲提示:
“此女名爲樑兒。”
內侍感激不盡,忙斂頭退下跑去傳令。
“女的?她是誰啊?”
胡姬揚着粉面嬌聲問向趙政時,尉繚方纔注意,在趙政胸前如小獸般趴着的這個女子,那雙美目流盼間透着一股清靈之氣,不知爲何,竟會讓他莫名聯想到樑兒……
“胡姬,你退下。”
趙政垂眸,語氣冰冷。
尉繚一凜,她就是這幾年最爲得寵的襄戎國王女胡姬?
胡姬不悅,雙臂環抱着趙政的脖頸,頭在他肩上蹭了又蹭,嘟嘴道:
“大王!爲何召見一個女子,還要讓胡姬退下?難道說她有什麼特別嗎?還是說,大王要將她立爲新寵?”
對於胡姬的嬌嗔,趙政絲毫不爲所感,反而突然動了氣,怒道:
“退下!”
胡姬從未見趙政對她這般不留情面過,只得不情不願扭捏着帶着隨侍宮婢離開,路過遠處的楊樹林時卻又轉身躲在了一棵大樹之後。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姿色的女子,能讓大王這張千年冰封的臉聞之色變,還非要將甚得寵愛的她趕走才行。
內侍匆匆趕到宮門處,只見到一個女子身着宮婢服飾,樣貌普通,靜靜的立在一邊。
除了此女外,並未有其他女子。
他略作遲疑。
難道大王情緒反常,急於要召見的,就只是一個如此平凡的宮婢?
“請問……是樑兒姑娘嗎?”
樑兒擡眸,淡淡一笑。
“正是。”
“大王要見你,請隨我來吧。”
內侍雖然心中不解,但面上仍然謙恭有禮。
樑兒亦是十分客氣。
這個內侍年紀不大,她此前從未見過,想來應是她離開的這三年才入宮的。
她微微頷首。
“有勞了。”
再次步入咸陽宮,應接不暇的便是一座又一座灰牆灰瓦的巨大宮殿,一根又一跟黑金龍紋的硃紅漆柱。
冥冥之中,一切似乎很是熟悉,又似乎太過於遙遠。
今日有云,陽光分明並不十分充足,樑兒卻不知爲何覺得刺眼得很,竟莫名有些睜不開眼……
終於行至鳳凰池——而再非與其相似的洛華池……
秋日中,一池殘葉統一變爲了大片的淺褐色。
無風,它們一動不動,畫卷一般鑲嵌在一池碧水之中。
彷彿凝滯了時間……
蒼白,無力……
三年的時光,竟然已是恍若隔世。
莊周夢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夢爲蝴蝶與,蝴蝶之夢爲周與?
樑兒惘然。
邯鄲宮和咸陽宮,究竟哪一個纔是夢境?哪一個纔是現實?……
池的對面便是梧木亭,遠遠可見有一抹玄衣獨自坐於其中。
是他……
樑兒跟着內侍沿池邊一步步走近,心已然難以自控的漏跳了不知多少拍。
踏上梧木亭的臺階,樑兒斂頭剛要欠身施禮,卻只聽“咣噹”一聲,尉繚也好,在場隨侍的宮人也罷,全都齊齊驚在了那處。
她略微擡眼,竟見前方桌案處打翻了一個盛着水果的食盤,而在那食盤邊,一角玄色鑲金的錦袍前後搖晃。
沿着那抹袍子向上看去,樑兒驚愕的發現,那個男子已由坐姿改爲了站立。
他起身的速度過快過猛,甚至還不小心撞翻了食盤……
樑兒心尖一顫。
這便是三年來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的那個人……
如今已經二十九歲的他,身形高大如前,卻更增了幾分強健之感。
廣闊的胸膛,寬厚的肩膀,宛如雕琢般的輪廓……
濃密的眉、細長的眼、高挺的鼻、涼薄的脣,還有一對漆黑深邃的瞳,隱隱泛着醉人的微光……
“你……當真是你?……”
他薄脣輕動,第一句竟是質疑的問話。
樑兒雙脣張了又張,卻不知爲何如鯁在喉,哽咽得竟連一聲“是”也難發得出。
忽的,男子上前兩步,斷然將她抱住,聲音竟激動得幾近顫抖。
“是你……果真是你……”
樑兒滯住。
這樣的擁抱,這樣的自問自答,讓她的身心莫名劇顫,一股熱流驟然自眼眶奔涌而出。
竟然是淚……
她緩緩閉了眼。
方纔剛入咸陽宮時的錯亂與迷茫,均在這一瞬間突然消逝。
能讓她如此不由自主的,除了這個男人的懷中,不會再有第二個地方……
趙政……
是我……我回來了……
“啊……”
趙政的手臂越收越緊,竟勒得她忍不住吭出了聲。
趙政一怔,覺出不對,忙將她放開,急切問道:
“怎麼了?你受傷了?”
“大王,逃離邯鄲宮時,樑兒姑娘的左肩曾被李牧刺傷,如今已好了大半……”
尉繚上前一步,斂頭解釋,可他話音還未落,趙政便搶着令道:
“傳太醫!”
內侍應“諾”,轉身正要去傳,身後趙政卻又突然改了口。
“不……太醫令!叫太醫令親自過來!”
此言一出,所有人均是瞠目結舌。
太醫令是太醫之中地位最高之人,歷來只爲秦王一人診治。
見內侍愣着不動,趙政吼道:
“還不快去!”
舉國皆知知道大王脾氣暴躁,刑罰嚴苛,僅是這樣的一吼就已足以嚇破內侍的小膽了。
“諾!……諾!”
只片刻,他便連滾帶爬的跑出了梧木亭,趕往太醫院的方向。
趙政滿面焦慮,輕輕將樑兒抱起,小心放於寬大的坐榻之上,自己則坐在了坐榻邊上,擡手輕撫她額邊細軟的墨發。
受傷了……怎會受傷了?……
不是說,趙王待她如視珍寶,竟是戒了色心,兩年來罷黜後宮、獨寵她一人嗎?
不是說,她終日以琴簫歌舞將趙王留於宮中,趙王情迷她的風姿,時常流連在她身側,甚至接連幾日不去晨議嗎?
琴簫歌舞……
他多年來都未曾見識過她的歌舞技藝,爲何那趙王可以日日見得?
這兩年他的脾氣越發焦躁,他真的擔心,若是她當真對趙王動了心,就那般留在趙國不回來了,那該怎麼辦?
每每聽到她與趙王如何如何,他就嫉妒得快要瘋了,甚至想要不顧一切,立即出兵將趙國滅個乾淨,將她搶回來好好問個清楚。
可如今,她又怎會被李牧刺傷?
那種時候,趙王又去了何處?……
當年近花甲的太醫令莫然趕到之時,見到所要醫治之人竟然就是消失了三年的侍婢樑兒,並且她此時還坐靠在本是屬於大王的坐榻之上,一對蒼老的眼中頓時滿溢驚愕,竟一時失言,語塞道:
“大王……這……”
見他磨磨蹭蹭,趙政一雙狹長的鳳眸斜瞪向他。
“愣着做甚!她受傷了,快來給她醫治!”
“諾!”
莫然連忙斂頭應“諾”,可在近前查看之後卻又支吾了起來。
“呃……此傷的位置……還請大王暫且迴避……”
傷口在左肩上,這就意味着要將衣領拉下許多,此時按理,趙政身爲男子是要回避的。
可趙政未動,轉眸冷眼白向了莫然,對這個不會察言觀色的老太醫令似乎滿腹嫌隙。
見大王如此,莫然倍感尷尬,方纔憶起當年樑兒如何倍受大王寵愛之事。
想來二人同眠共枕多年,早已有了肌膚之親,自是無需迴避了。
經過一番診治,莫然輕手輕腳的將樑兒的衣襟拉回原處,轉頭躬身道:
“大王,此爲劍傷。傷口很深,不過幸而醫治得及時,已無大礙,只需靜養一些時日便可。只是……於女子而言,恐怕是要留下一道不小的疤痕……”
考慮到大王與這樑兒姑娘的關係,他覺得提醒大王會留疤痕一事甚有必要。
聞言,趙政目光落在樑兒受傷的肩上,沉聲低吼:
“尉繚!”
尉繚心中一驚,當初他保證將樑兒毫髮無傷的帶回來,如今不僅食言,更是令樑兒身上留下了一道抹不掉的疤痕。
這個罪,他是逃不掉了。
他趕忙踏前一步,跪地拜道:
“大王,臣知罪。”
趙政倏的轉身面向尉繚,橫眉怒目。
“知罪?寡人是要問你想要如何謝罪!”
尉繚臉色一白,嚥了一下口水,竟一時無言以對。
趙政滿腔怒氣,站的筆直,忽覺袖口被人扯動。
他低頭看去,卻見座榻上的樑兒正輕拉着他的廣袖仰面望他。
小巧的面龐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竟是素淨得無與倫比。
那聲音更是有如珠玉之音,奇蹟般的瞬間撫平了他原本難以自抑的怒氣。
“大王,不是尉大人的錯。是奴婢魯莽,臨時篡改了尉大人的計劃,纔會不小心至使自己受傷……”
“樑兒……”
趙政凝眉,眼中滿是疼惜。
“寡人這便帶你回望夷宮。”
說罷,他俯身將樑兒抱起,只冷冷丟下了一句話:
“尉繚,這筆賬,寡人改日再與你算。”
轉身間,樑兒餘光瞥見桌案之上竟是放置了兩隻爵杯。
她心中倏的一緊。
是誰……竟讓趙政解除了多年的禁令,被允許前來這梧木亭品酒伴駕?……
楊樹後的胡姬聽不見亭中的對話,但卻清楚的看到,大王竟然在那叫“樑兒”的女人近前的一刻,瞬間失了方寸,起身時竟還撞翻了食盤。
她想不通,一個宮婢而已,怎麼會讓大王如此在意。
那樑兒雖然生得白皙,但貌不驚人。
如此長相,咸陽宮中隨手都能抓得一大把。
可一向冷峻的大王卻主動上前去抱她,還將她獨自放在王座之上,又召了太醫令來爲她看診……
胡姬明亮的雙眸越發凜厲,終於啓齒吩咐左右:
“昭兒,去打聽一下,那個女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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