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入秦,秦國必是要大擺宴席,以示歡迎的。
由於齊王建出了名的癡‘迷’音律,故而此番,大秦興樂宮中的鐘樂之聲已連續三天三夜不休不止。
其間,趙政與齊王建頻頻推杯‘交’盞,二人看似相談甚歡,極爲親密。
樑兒三天三夜沒有睡覺,已然睏得連想要殺了齊王建的心都有。
眼見不遠處的齊王建手執白‘玉’爵,隨着絲竹之音搖頭晃腦的樣子,樑兒腹誹不已。
也不知道那傢伙哪來這麼足的‘精’神,分明已是年過四旬的人了,三個日夜不眠不休,竟還能有如剛開席時一般‘精’力充沛。
樑兒爲趙政再度將酒斟滿,順便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也真是難爲了他。
那齊王建是個瘋子,可爲了大秦的“遠‘交’近攻”之策,趙政就必須耐下‘性’子陪他一起瘋。
趙政本就不喜歡酒宴應酬,每次都會提前離席。
可這次,他卻已安安分分的坐在這裡三天三夜。
樑兒心道,不知此時趙政是否已在心裡將齊王建的祖上八代都罵個遍了。
再看席間的列位大臣,早已眼皮打架、滿眼血絲,卻又礙於禮節,不得不死撐着坐在原地,假裝出一副還能再玩三天三夜的樣子。
這時,席邊有一個宮人自殿外而來,在樑兒耳邊說了幾句話。
隨後,樑兒躬身跪於趙政身旁,在他耳邊輕聲道:
“大王,田美人帶了'號鍾'琴在殿外求見。”
趙政一笑,面向齊王建。
“齊王,田美人此刻就在殿外,不知你可想見她。”
聞言,齊王建立即展顏,很是高興。
“堯兒!是寡人的堯兒!快!讓她進來!”
“讓她進來吧。”
趙政淡聲吩咐。
不一會兒,田堯便抱了她的“號鍾”進入殿中。
已滿二十四歲的她身着墨綠‘色’平紋錦袍,步履平穩,氣韻雍容。
雖已脫去了小‘女’孩的稚氣,卻依舊粉面嫣然、‘豔’光照人。
田堯行至大殿中央,俯身施禮,面容平和,禮數週全,卻在眼神落在齊王建身上的瞬間失控淚流。
“堯兒……拜見父王……”
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田堯卻是語帶哭腔,說的異常艱難。
她曾是齊王建十分珍視的一個‘女’兒,更是令齊王建不惜拿出自己最鍾愛的“號鍾”琴來爲她做嫁妝的一位公主。
背景離家,父‘女’兩人一別竟已十年。
而這十年秦宮生活的苦楚,她卻永遠無處能訴。
齊王建亦是一把老淚,連忙上前將田堯扶起,滿心感慨:
“寡人那頑劣的堯兒,已經長這麼大了!”
田堯卻是破涕爲笑,嗔道:
“父王,堯兒何事頑劣了?”
齊王建面上的淚還未乾,也含笑哄着田堯:
“對對,是父王記錯了,堯兒不頑劣,堯兒最聽話。”
這父‘女’倆敘舊敘得正歡,席上衆人皆被他二人所感,可唯有趙政無心旁觀,端起爵杯,徑自飲了起來。
田堯轉向趙政,一禮之後開口求道:
“大王,堯兒的父王當年最愛'號鍾'之音,卻因將其贈予了堯兒而十年也未再聽過。不知今日堯兒可否以'號鍾'撫上一曲,以解父王多年的思琴之心。”
趙政輕點了一下頭。
“田美人一片孝心,寡人怎會不允?你彈奏便是。”
衆人大喜。
“號鍾”名琴之音,尋常怎能聽到?世人多是隻能在書中讀到罷了,如今卻有機會能大飽耳福,豈不快哉?
“謝大王。”
田堯俯身謝恩,再起身時,已然開始準備撫琴。
“稍等片刻。”
這句話極是掃興,衆人皆是一頓,尋聲望去,竟是齊王建。
只見他抿‘脣’一笑,面向趙政道:
“多年前,寡人曾聽聞大秦興樂宮驚現了相傳已毀的'繞樑'琴。對此,寡人一直記掛在心,無論如何也想要見上一見。不瞞秦王,就連寡人此行亦是懷了些許‘私’心,還望秦王能夠成全,讓寡人親眼看看那絕代名琴,如若能聽上一曲,寡人此生也便無憾了。”
此言一出,趙政面‘色’未變,瞳卻悄無聲息的冷了幾分。
田堯聽父王提及“繞樑”,也不自覺的擡眼看向在趙政身側‘侍’奉的樑兒,心中頓生不悅。
趙政心知,田堯在此,“繞樑”一事是瞞不住了,便調整了一下表情,微笑道:
“齊王不必如此心急,先聽完田美人的'號鍾',再聽'繞樑'也不遲。”
齊王建卻搖頭大笑:
“既然秦王已經答應拿出'繞樑',又何不直接讓'繞樑'與'號鍾'合奏?創出一番曠世絕音呢!”
聞言衆人齊齊附和,大讚此提議甚好。
人人暗道這齊王建真是位貴人,雖然莫名折磨了大家三個日夜,卻也終於在此刻做了件好事,讓大家能同時聽到“號鍾”和“繞樑”兩張名琴的絕世之音。
樑兒一滯。
“繞樑”與“號鍾”合奏,想來確實令人有些許期待,只是……
她轉眸看向趙政,等着他的決定。
趙政面上無‘波’,內心卻幾經周折。
正如尉繚所言,秦要滅六國,就必須牢牢穩住齊國。
眼下縱使他再不情願,“繞樑”也必須現世了。
可是爲何,他的心中會這般不安?
“去把'繞樑'取來。”
趙政吩咐身邊內‘侍’,語氣平淡如水。
很快,“繞樑”便被置於大殿中央,緊挨着田堯的“號鍾”。
魂牽夢縈多年的“繞樑”名琴近在眼前,齊王建立即雙眼放光,好似連口水也快要一併流下來了。
趙政垂眸,頭側向樑兒。
“去吧,只一曲便可。”
“諾。”
樑兒斂頭應下,起身緩步走至“繞樑”之前,盈盈而坐。
齊王建不免驚訝,想不到鼎鼎大名的“繞樑”,撫琴之人竟只是秦王身邊的一個‘侍’婢。
此時,田堯也已端坐於“號鍾”之前。
田堯身份高於樑兒,自是應由她來起音。
‘玉’指輕撥,琴音如鍾般哄鳴,若號般嘹亮,似千軍萬馬,似野獸狂奔,響徹殿中,撼動人心。
樑兒心中嗤笑,田堯被趙政冷落了多年,還真是絲毫不見長進,在如此場合,所奏竟是一曲,豈不讓人笑掉了大牙?
當年孔子周遊列國,沒有一國肯重用於他。
他在歸途見到幽谷中盛開的蘭‘花’,便心生感慨,說蘭‘花’本是香‘花’之王,如今卻叢生於雜草之間,於是撫琴作了這首。
田堯把自己比作蘭‘花’,把樑兒比作雜草。
這是在諷刺她樑兒,說自己天生高貴,卻要降低身份與她這賤婢爭寵,現下竟還要與她同奏於國宴之上。
“號鍾”之音緩緩落下,滿座皆是連連點頭,稱讚“號鍾”之妙。
忽然幾計空靈的絃音長鳴,貫穿於整個大殿之中,“繞樑”已起,衆人具震。
只見那白衣少‘女’雪白的柔荑靈動於琴絃之間,宛若游龍戲水,時而柔緩輕飄,時而壯闊‘波’瀾。
野草無香,卻清雅怡神、勝過百香。
野草不美,卻式樣百出、令人目不暇接。
野草雖雜,卻倔強橫生、無處不在。
野草與世無爭,卻也無人能將它忽略。
霎時,琴音漸高。
竟好似鳳鳴九天,出雲入霧,驚動天地。
那片片驚鴻之音,彷彿幻化出了靈‘性’一般,自由穿梭於席間,遊走在每一個賓客的耳畔。
靡靡之音,綿長不絕。
琴音落定之時,四座之間掌聲驟起,人們‘交’耳顧盼、傳換心得,全都驚歎於“繞樑”的出神入化,還有樑兒‘精’湛的琴藝和高深的意境。
齊王建更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連禮儀都顧不得,雙眸雪亮,急急起身便直奔樑兒和“繞樑”而來。
“誒呀!真不愧是'繞樑'名琴,姑娘真是……”
樑兒眼見這樣半瘋的齊王建朝自己跑來,着實驚在了當場,躲都來不及躲。
然而還未及齊王建碰到她的肩膀,她便被拉入一個無比寬厚的懷抱。
那是在她再熟悉不過的龍涎香的味道。
趙政堅實的手臂將她攬得緊緊的,彷彿很怕失去她一般。
樑兒仰頭看向他。
富麗華貴的冠冕,黑金相間的錦袍,如琢如磨的五官,幽如深潭的雙眸……
這便是總會在她不知所措時站出來拉她一把的男人……
是她要追隨一生的男人……
齊王建剛一靠近,便被趙政擋了去,場面實在尷尬了些。
他見秦王政對那撫琴的宮婢甚是維護,便知此人自己是無法妄想能碰得了,只可惜了她那一番絕佳的琴藝。
齊王建無奈只得爲自己打個圓場,正了正神‘色’,接着之前的話道:
“呃……這位姑娘真是撫得一手好琴啊!”
他目光轉而落在“繞樑”琴上,那副神情喜出望外,以至於他俯身輕撫琴面時,雙手竟幾近顫抖。
“想不到這'繞樑'竟比'號鍾'還要強上幾分!真乃絕世至寶啊!”
在場衆人也對“繞樑”甚爲好奇,卻因未經趙政允許不敢近前,只得在座上伸長了脖子翹首觀望。
田堯本是來與父王敘舊的,順便也想以“號鍾”得到衆人嘉獎,讓大王能對自己舊情復燃。
可此時衆人卻全都圍着“繞樑”,儼然已將她忘了個乾淨。
她的心情就如吞了個蒼蠅般,直想甩袖走人。
趙政卻不顧其他,只管緊擁着樑兒,淡漠的看向幾乎要趴在“繞樑”琴上的齊王建。
許久,齊王建終於起身,滿目希翼,望着趙政訕笑道:
“有一事,不知寡人可否與秦王直言?”
趙政心中不安愈演愈烈。
“齊王但說無妨。”
“恐怕秦王也是知道的,寡人素來喜愛音律,尤其愛琴。呃……不知……秦王可否將這'繞樑'讓與寡人……”
趙政明顯一凜,向來不‘露’心思的他,竟然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齊王建見狀,立即補充道:
“秦王莫急,如'繞樑'這般寶琴,寡人自是不會白拿。當年和氏璧價值連城,令秦以十五城換之,如今,寡人若甘願拿出大齊二十城,不知能否換得這張'繞樑'名琴?”
此言一畢,四下皆驚,就連趙政和樑兒也都驚得愣了許久。
二十城……
這是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得到的啊,如今,齊王竟然願意主動送出,就只爲了得到一張琴!
樑兒垂眸看向“繞樑”,那是多年來日日伴她左右的琴。
那上面也滿是她與成蛟知音相‘交’的回憶。
還有……那琴的名字……
那是趙政送她的……
如此“繞樑”,她又怎會捨得?
可是……二十城啊!
那可以換得多少‘性’命?多少糧草?
“呵呵呵呵……”
正當所有人都在暗歎這筆買賣有多麼划算的時候,趙政卻輕笑出聲。
齊王建以爲趙政滿意他的條件,便也跟着笑了起來。
哪知趙政一張口,卻立即斷了他的念想。
“齊王有所不知……寡人寵這‘侍’婢寵得有些離譜,早前便專‘門’送了這張'繞樑'琴給她,只因她名爲'樑兒',此事田美人也是知道的。故而寡人實在無法忍心毀了對這小‘女’子的承諾,拿'繞樑'去換齊王的二十城啊。”
樑兒怔住,那麼‘誘’人的條件,趙政竟然拒絕了?
趙政低頭望向懷中的樑兒,四目相對間,他俯身,‘吻’向了她的‘脣’。
說來奇怪,第一次與趙政在這麼多人面前接‘吻’,又是這等彆扭的情況,她竟會毫無不安之感。
大殿之中,衆目睽睽,夙來以威名震懾天下的秦王政竟然與一個卑賤的‘侍’婢卿卿我我,還爲了她拒絕了齊王雙手奉上的二十城。
此刻,天知道有多少人是想要當場諫言的,可他們一想到之前的帝太后一事,便又悻悻的縮了回去。
齊王建亦是被趙政的一番言行堵得甚爲無語,想不到秦王竟會因爲對‘女’人的承諾而棄了二十城。
他不禁看向田堯,見‘女’兒滿面怨懟,便暗自搖頭,看來秦王此舉果真不是爲了推脫而演的一齣戲。
那“繞樑”琴,他二十城都換不來,怕是註定與他無緣了。
爲了補償齊王建,趙政大手筆的送了他五十個美人和大量金銀財寶讓他帶回齊國。
以至於很多秦國官員都頻頻哀嘆,秦國此番非但沒有換得好處,反倒賠進去了許多。
“一張'繞樑'就可換得二十城,此等機會不會再有了,大王爲何不換?”
回到昭陽殿,樑兒便迫不及待的追問趙政。
趙政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樑兒的臉頰。
“傻樑兒,那琴是寡人送你的。寡人身爲大秦之王,難道會無能到需要拿心愛‘女’人的物件去換得城池嗎?”
如此動作,如此話語,如此趙政……
心絃不自覺的顫了又顫。
樑兒面上漾起一片緋紅。
她害怕被趙政看到,便低頭鑽入了他的懷中。
樑兒極少主動,趙政一滯,復而也展臂將她抱住。
樑兒發頂,趙政好聽的聲音幽幽響起。
“你不必如此掛心,那失掉的二十城,寡人遲早會打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