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黃昏已至。
趙政自桌案邊起身,負手蹙眉來回踱着步,沉聲道:
“樑兒還沒回來?”
內侍躬身。
“回大王,還沒。”
趙政眉心又是一緊,一向沉穩的他語氣略顯煩躁。
“去虞合宮將她叫回來。”
“諾。”
誰知內侍剛欲退下,趙政又突然張口嘆道:
“罷了,還是寡人親自去吧。”
——
虞合宮。
因得樑兒最近日日都會來這裡,故而趙政對這清淡的蘄艾香也已甚是熟悉。
屋中很是安靜,趙政輕聲入內,果然見着牀榻之上,小小的艾兒熟睡正酣,而那身着雪白衣裙的少女亦是玩得累了,側躺在艾兒的身邊甜甜睡去。
看到她那張甜美的睡顏,趙政不自覺的緩緩勾脣,淺笑莞爾。
他俯下身去,雙手將樑兒輕輕抱起,就這般徑直走出虞合宮,進入了車攆之中。
“艾兒!”
樑兒彷彿聽見了艾兒的哭聲,倏的驚醒,卻發現身邊並無艾兒,那只是個夢,而自己此時也已不在虞合宮,而是回到了昭陽殿的寢殿之中。
回眸間,樑兒見趙政正手握着一卷書簡、坐靠在牀頭看着她。
她覺得自己方纔睡着睡着就大喊着“艾兒”彈坐起來,此舉似乎傻得可笑,便面上有些訕訕的,微斂了下巴弱弱問道:
“政……我何時回來的?”
趙政隨手將書簡擱置在一旁,淡聲道:
“半個時辰前,我去虞合宮找你,見你已經睡着了,便將你抱了回來。”
“那……艾兒可醒了?”
見樑兒一醒來就問艾兒,就連夢裡出現的也是艾兒,趙政心裡莫名泛酸,面上亦是驟冷。
“我抱你走時他還睡着。虞合宮有那麼多宮人,這些何勞你來操心?往後你有空去陪他個一時半刻便好,無需在那待得那般久。”
“可是……”
樑兒想要再說,卻又被趙政冷言打斷。
“你可知這些日子,我的忍耐已快到了極限。”
樑兒見他眉間陰雲一片,懦懦的問:
“你……生氣了?”
“那是自然。”
趙政滿面怨氣,將頭扭向一邊。
樑兒卻是一臉不解。
“爲何?”
不料趙政又倏的將頭轉了回來,長眉微挑,定睛瞪向樑兒。
“你還問我爲何?自從有了艾兒,你便恨不得從早到晚都待在虞合宮,我日日見不到你,如何還能忍?”
樑兒覺得趙政太過誇大其辭。
她不過是白天在虞合宮待的久了些,晚上還是都會乖乖回來的,而且三餐也都會一如往常好好陪趙政吃啊。
“你哪有日日見不到我?”
樑兒有些懼怕發怒的趙政,又覺得就這般從了心有不甘,只得撅着小嘴低聲反抗。
“還敢回嘴?”
趙政的眼睛瞪得越發厲害,伸手便將樑兒拉倒在榻上,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神色卻是凜然。
“我不准你陪其他人比陪我久,艾兒也不行。”
趙政的表情雖有些兇,但口中說出的卻是一句吃了醋的情話。
樑兒的雙頰隨之燒起了一團紅雲,忽閃着睫毛嘀嘀囁嚅道:
“怎得這般霸道?他不也是你的孩子嗎?”
“我的孩子多至近二十個,如若沒有你,你見我在乎過誰?你何時才能明白,後宮也好,子嗣也罷,哪怕是這整個天下,都及不上你分毫……”
話至後來,趙政的眼中已是柔情似水,愛意款款。
“政……”
樑兒望向他,癡癡念着他的名字。
他一時情動,深深吻下。
樑兒亦是伸出手臂攀上了他寬厚的肩背,深情迴應。
燭火悠悠,光影搖盪。
雖是冬夜,可這一處,卻堪比麗日和風,春意盎然……
年底,秦楚戰場上,由於兩軍相持太過日久,項燕便猜測是否秦軍是想要長期駐守新佔領土,而非是要繼續東進。
於是,楚軍開始着手撤軍東歸。
而就在此刻,王翦看準了時機,選在楚軍調兵、軍陣不整的當口迅速起兵,以一批個人實力超羣的陷陣士爲先鋒,對楚軍進行偷襲。
項燕猝不及防,倉促組織楚軍應戰,結果大敗。
秦軍乘勝追擊,攻佔了楚國大片領土,僅不足一個月,便順利拿下了楚都壽春,俘虜了楚王負芻。
項燕則敗退至長江以南,並在淮南擁立昌平君熊啓爲新任楚王,統領楚國軍民繼續抵抗秦軍的進攻。
趙政原本打算親自前去壽春處置楚王負芻的,可李斯他們覺得楚還未被完全攻滅,他身爲大秦之王,此時深入至壽春那般楚之腹地,着實太過危險,故而便只選在曾經的楚都、臨近秦管轄之下魏地的陳城進行秦王對楚王的受俘。
“樑兒姑娘。”
樑兒剛一出望夷宮,便被趙高喚住。
她盈盈一拂,有禮道:
“趙大人。”
趙高輕輕點頭回禮,出言問道:
“明日大王就要啓程去往陳城,樑兒姑娘定是也要隨行的吧?”
“正是。”
樑兒頷首。
“呃……”
見趙高有些猶豫,樑兒笑意淺淺,道:
“趙大人有何事?但講無妨。”
趙高眸間遊移,脣齒緊抿,卻也終是開了口:
“其實……公子胡亥自從一年前被樑兒姑娘救下,就一直很想與姑娘親近些,只是苦於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現下姑娘這一走,前後怕是又要一兩個月,如若大將軍王翦短時間內取勝,或許大王還要留在楚地處理當地事宜,便需要更久……”
趙政本就已經看出了趙高對樑兒動了情,此等與樑兒相關之事趙高理應迴避,免得讓趙政以爲他是有意藉着胡亥來接近樑兒。
早前他本以爲胡亥還小,過陣子就會把樑兒忘了,可未料已過一年,胡亥仍是時不時就會念叨着想見樑兒,趙高實屬無奈,也只得硬着頭皮、冒着風險來牽這個線。
“公子胡亥?……”
聽趙高那般說,樑兒一怔,彼時那個哭泣着的幼小身影又出現在她腦中。
趙高見樑兒似是若有所思,連忙又道:
“樑兒姑娘若是爲難,便不必勉強,機會總會有的,倒也不急於這一時……”
樑兒淡笑。
“奴婢這就打算去虞合宮了,趙大人若是有空閒,可將公子帶來一敘。”
“多謝樑兒姑娘。”
趙高會心一笑,誠心一揖。
樑兒立即將他扶起。
“趙大人何來'謝'字?公子胡亥身份尊貴,他能如此高看奴婢,那是奴婢的福份,又怎會推脫?”
一個時辰後,虞合宮。
“樑兒姑娘,公子胡亥與中車府令趙大人來了。”
聽聞宮人一言,樑兒連忙起身回頭,果然見胡亥和趙高已進入了屋內。
樑兒走上前去拂身施禮。
“奴婢拜見公子。”
“樑兒……母親……”
小小的胡亥杵在原地呆望着眼前的樑兒,眼癡癡的,臉紅紅的。
他終於如願見到了令他惦念一年多之久的“母親”……
可這一聲“母親”卻是叫得樑兒一愣。
趙高亦是沒有想到胡亥竟會喚得這般直接,驚了一下,忙上前解釋道:
“樑兒姑娘有所不知,自從姑娘救下公子,公子便已將姑娘視作了母親。”
樑兒更加愕然。
胡亥……秦二世……竟將她視作了母親?
樑兒心下有些尷尬,面上卻依舊努力維持着笑顏,對胡亥道:
“公子是主,身份尊貴,喚奴婢樑兒便好,若喚'母親'……着實是折煞奴婢了……”
誰知胡亥竟瞬間紅了眼眶,語聲也有些哽咽。
“你不喜歡亥兒?”
見胡亥要哭,樑兒立即慌了陣腳,連忙勸道:
“公子誤會了。公子這般可愛,奴婢怎會不喜?”
胡亥倏的伸起小手指向艾兒的方向,質問的同時淚珠也劈哩叭啦的滾滾而下。
“那爲何你會將他視作親子,卻不肯允我叫你一聲母親?”
“那是……”
樑兒竟被一個孩子問得驚慌失措,正不知該如何同他解釋,就見他已經大哭着拔腿奔去了屋外。
“公子!……”
“公子!”
樑兒與趙高齊聲喚他,他卻頭也不回,很快便消失不見。
趙高沒想到此事會變成這般,他眉間緊蹙,滿懷歉意,躬身一禮。
“樑兒姑娘,抱歉,公子胡亥還小,很多事他還不懂,對'母親'一詞又多有執念,趙高往後定會善加教導,令他解除對姑娘的誤會。”
樑兒亦是憂慮萬分,蹙着眉心,深深一嘆,道:
“趙大人不必顧及奴婢,還是快去看看公子,莫要讓他太難過纔好……”
“那趙高便先告辭了。”
眼望趙高急急追去的背影,樑兒心中百感交集。
她之所以能認下艾兒爲子,是因爲艾兒出生時便已喪母,並且他的生母雖是公主,卻並未在大秦後宮被設有封號。艾兒在咸陽宮中可謂是白紙一張,跟了她這深受極寵的侍婢,名義上也算不得有多委屈。
可胡亥的情況與艾兒卻是大不相同。
且不說他未來秦二世的身份,凝結了趙政一生心血的大秦帝國將在他的手中覆滅,做他的母親樑兒心中多少會有些不暢……
就算只從眼下的形勢來看,胡亥的生母雖然瘋癲故去,卻怎麼也是曾經正式受封過的美人。
胡亥生來就尊貴,若要往後再改認樑兒這個侍婢做母親,豈不降低了原本的身份,令他成爲衆人的笑柄。而且那般屈尊降貴之舉,恐怕他所代表的襄戎勢力也定是不會允許的。
樑兒悠悠轉身走回榻邊,神色已是漸漸凝重。
這個胡亥……只希望他真能如趙高所言,早日想通了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