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皇后明睿,永壽宮一事倒也沒在後宮掀起太大風浪。“後宮之戲”以此收場,暢音閣戲樓卻是每天上演着一出出好戲,直至這年的上元佳節。
嘉慶帝好聽戲是世人皆知,當年初登皇位,由於大權被和珅獨攬,他覺得終日無事可做,便在那年正月連看了十八天大戲,此後乾隆爺駕崩,他懲治了和珅,大權回到手中,國事日漸繁忙,加之他崇尚節儉,爲做天下表率,恪守己任,對於聽戲也有所收斂,只在每年節慶期間,安排連天大戲。
正月至上元日連續十五天已是最後一場,嘉慶帝爲此格外留心,從這天下朝後便命掌管宮廷戲曲演出活動的南府籌備幾齣新戲,在角色分配以及舞臺調度上他也事事過問,爲確保演出更加精彩並富有新意。
可惜,幾番周折始終使精通戲曲的嘉慶帝不滿意,以致在內官面前愁眉不展:“這戲演了幾天,原以爲能有什麼驚喜,可朕不插手他們就這德行,張進忠,你說這戲要怎麼演?”
那名喚張進忠的大太監恭敬地侍立在側,受到指示纔敢上前一步,微微垂着頭說:“萬歲爺,乾隆爺在位時曾讓南府招過幾名‘外學’伶人進宮獻藝,您若嫌奴才們的技藝不精,不妨仿效先帝爺,咱也從宮外招個戲班進宮?”
張進忠揣度着主子的意思,拿眼角的餘光等待,不一會兒,果真如他心中所料,主子爺幾乎想都沒想的工夫,立馬贊成了他的提議,想必是早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乾隆十六年時,曾選徵蘇州籍民間伶人進宮應承演出並在宮中當差,命名爲外學,住於神武門後的景山,屬南府管轄。而原就在宮中南府習藝的太監就命名爲內學。當時內外學的人數都在千人以上,所唱爲昆、弋腔。後來民間其餘戲種相繼崛起,相對崑曲的文藝唱詞、細膩表演等,民間的小戲種更爲人所接受,以致崑曲表演在當朝已不及前朝那般興盛。
當年選入宮廷的那批“外學”伶人皆已步入花甲,十多年來因局勢動盪,宮廷不曾再招“外學”進宮獻藝甚至是應承當差。
終於趁着節慶以及對於“內學”太監們的失望,宮廷纔再“有幸”招一批“外學”進宮。
雖然做出了決定,但進宮表演仍需準備,因此上元當日的演出仍由“內學”完成,一個月後,恰逢如妃誕辰,實爲喜慶,皇帝決定要給如妃辦誕生宴,特地點名民間戲班進宮。
這次進宮的可不是一般的戲班子,而是京中有名的廣慶班,班子裡的幾名唱生旦的弟子也早已名聲在外,皇帝早叫張進忠出宮打聽了清楚,這纔將這戲班叫進了宮,好親眼看看他們的底子。
這日永壽宮中張燈結綵,加上九公主的病情穩定,喜慶的氣氛格外濃烈。
大清早,宮女們魚貫而入,服侍如妃起身,爲她穿衣穿袍,着襪着鞋,無聲地在寢宮裡來來往往,一面收拾她換下的衣裳以及睡過的牀褥,一面頭頂灌着溫水的面盆請她盥洗。
盥洗完畢,梳頭的宮女又侍立在妝臺旁等待爲她梳頭上妝。這與她每日的起居生活並無太大區別,只不過所穿服飾和化的妝容更爲精心而已。
“宮裡好些年都不曾傳召‘外學’進宮演出,哪怕是往日的三大節慶也沒見過這架勢,這回想必是得知主子您在後宮受盡了委屈,萬歲爺纔想着法子哄您高興呢!”皇帝欲傳召“外學”進宮獻藝的消息早在宮中傳了個通遍,自然也有人猜度是爲何起思,眼看如妃誕辰臨近,“外學”進宮也被證實,才知道是如妃的“功勞”。
如妃受寵已非一朝一夕,永壽宮的人自然以此爲傲,這幾天個個神采飛揚,她身邊的近侍姑姑素英更是替主子高興,誰知如妃卻平靜無瀾地笑了笑:“宮裡和南府都有專門伺候萬歲爺的戲班子,技藝也算得超羣。不過,生旦淨末醜連同各位教習,都是太監,大概看得多了就覺出沒什麼意思,所以,以這日子傳些外面的人來唱戲也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兒,咱們這位萬歲主子的心思也過於明顯了。”
“淳嬪的誕辰在主子之前,也不見萬歲爺有什麼表示,可見主子您在萬歲爺心中是千斤的秤砣,重着呢!”
如妃伸手撫了撫額發,說:“好了,別再顯擺你的巧嘴了,雅善那邊可否妥當?今兒個好日子,我得帶她也去聽聽戲。”
素英點了點頭笑說:“公主打早就嚷嚷着去聽戲。”
如妃搖了搖頭,說:“小小年紀聽得懂什麼,這丫頭可不是爲了聽戲,她是盼着見她的五哥哥!”
自元旦後,五阿哥忙於學業,不曾再去過永壽宮,兩個孩子只在上元節的家宴上見過一面,此後便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好不容易盼來如妃誕辰,他們兩個才能在誕辰宴上見上一面。
果然,如妃領着雅善一進暢音閣,就遠遠望見了臺對面閱是樓上的皇帝、妃嬪以及幾位皇子,當然還有她的五哥哥綿愉。
綿愉似乎也注意到了雅善和如妃的身影,臉上立馬掛起了笑意,許是坐在衆位兄長身邊,又礙於皇帝在場,他顯得有些拘謹。
直到雅善與如妃入座,兩個孩子纔有機會說話,但又不敢說得太大聲,他們的聲音也大不了,不久戲就開唱了,鼓瑟吹笙,好不熱鬧,完全掩去了他們細微的談話。
一派笙管蕭笛,吹出臺上的伶人粉墨登場,個個穿得花花綠綠,認不出究竟是男是女。以一場《天官賜福》的應節吉祥戲爲打頭,又連演了《上壽》、《送子》等幾齣送上祝福,自然也有今日真正的主角如妃平日喜愛的曲目連番上演。
孩子們看得最高興的還是那些熱鬧的玩笑戲,像是《打城隍》、《探親相罵》,另外也點了《偷詩》、《琴挑》、《借茶》、《夜奔》、《下山》這類的摺子戲,有些唱詞較爲深奧,孩子們聽不懂,只能看伶人的唱唸做表,精彩之處跟着大夥兒來拍掌叫好。
最爲精彩的當屬小尼姑裝扮的童伶從上場門的門簾後現身,小童伶腦袋圓圓,身量不高,當手裡執着的拂塵當空一甩,笛、笙、弦子、琵琶頓時一起繚繞而起,接而從他嘴裡唱道:“昔日有個目蓮僧……”這一亮嗓,霎時驚豔全場。
他的聲音尖脆嘹亮,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再看那身段以及唱白拍子都拿捏得十分準確,活像個從戲裡走出來的小尼姑,功夫了得,可看來也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孩童吧!
而近高/潮數羅漢那一段,曲牌一路轉到《哭皇天》,節奏變得越來越快,他要做出多種羅漢的情態以及身段,一會兒一個樣兒,看得人眼花繚亂又十分好看。
直到唱腔剎住,整個臺下幾乎同聲喝彩,連連叫好,當然也有最爲滿意的嘉慶皇帝,他恨不能跳到臺上再次歡呼!
“小尼姑姐姐唱得真厲害!”就連對戲曲絲毫不熟悉的雅善也對臺上漂亮的“姐姐”大爲讚歎。
可誰知她纔開口,又引來一片笑意,雅善分不清這笑聲是爲了臺上精彩的表演,還是因爲她說了什麼惹人鬨笑的話?
“九妹妹怎亂叫姐姐?”
雅善擡眼看去,說話的是三貝勒綿愷,他藏着古怪的笑容,像是不認同她的看法。
“嬤嬤說男子出家爲和尚,女子出家爲尼姑,臺上的尼姑應該比我大,難道不是叫姐姐?”
雅善說得好似有理,可又立刻引發了另一陣的鬨堂大笑。
這時候,如妃終於忍不住看着皇帝開口:“萬歲爺,今兒幾齣戲真真精彩絕倫,尤其是那段《思凡》①表演,我瞧着那孩子也左不過七八歲,確實不容易,您瞧着……”
“哈哈,朕明白,張進忠,傳那孩子進御前受賞!也好讓咱九公主看個明白!”
由於九公主的一番童言,那小童伶得到最爲榮耀的待遇,被傳到御前,得以見到天子尊嚴。
到御前時,他已脫下戲服,可是臉上的胭脂粉黛未卸,雅善還沒看清他的樣貌,他已經伏下身子三跪九叩行大禮,嘴裡清清脆脆地喊着“萬歲萬歲萬萬歲”之類的請安話,沒有多說別的。
貴人們聽了自然高興,忙叫他起來,雅善趁他起身之際趕緊問他:“姐姐,你這麼年輕漂亮,幹嗎要演小尼姑啊?”
小童伶才起身又打了個趔趄,導致在御前失態,趕緊跪下磕頭,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見他難得禮數周到,倒也沒有真的怪罪,怪只怪雅善語出驚人,嚇壞了他。
“難得你小小年紀,也懂得行君臣大禮,方纔九公主的話你別放在心上,不過,若不是事先上報名冊,朕恐怕也要犯一樣的糊塗了!”
小童伶依舊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大聲喘氣,耳根子早已紅透,皇帝又開口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小童伶規規矩矩回答:“雲笙,薛雲笙。”
“今年多大啦?”
“十二歲。”
“哦,原來十二歲了,瞧你身板小巧玲瓏,還以爲只有七八歲哩!”皇帝細細打量他,眼裡含着瞭然的笑意。
“是呀,比在臺上看着還小,妾妃也這麼認爲,可偏生長得這麼俊,看着怪讓人心疼的!不知薛班主哪兒找來這一可憐的孩子!”如妃在旁湊趣地添了一句。
薛雲笙一直低着頭,卻漲紅了臉,皇帝順勢問道:“薛班主是你什麼人?”
“是我師傅,也是我爹。”
皇帝點了點頭,又問:“你爹就你一個兒子?”
“是。”
他的回答十分簡潔,但也十分明瞭,原來剛纔的笑聲全因九公主把“哥哥”錯認成了“姐姐”。
“小小年紀,這臺上的功夫當真了得,可惜你是你們薛家獨子,年紀又太小,朕沒法兒招你進宮唱戲,等你再長大些,來宮裡做‘供奉’,好不好?”
薛雲笙以前聽爹提過“供奉”,是民間伶人進宮當差的特稱,這次能夠進宮演出是由於師兄被選中成爲“供奉”,有幸帶着自家戲班一併進宮,可今後師兄就要在宮裡當差,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大雜院裡和其他師兄弟們一塊兒唱戲了。
薛雲笙很想拒絕皇帝的“提議”,但他沒有說出口,因爲進宮前,爹再三囑託,在宮裡要少說話,尤其到了御前,更應多磕頭少說話,所以他就又磕了三個頭,表示迴應。
皇帝沒有再說下去,吩咐了一聲:“來人,看賞。”
不久,宮女用托盤送來了賞物,大多是一些宮外不曾見過的珍貴物品,薛雲笙仔仔細細挑了一樣,是誰都沒有想到的青玉小硯臺!
“那不是五哥哥喜歡的小硯臺?”賞物送上來時,雅善就認出了那方硯臺,是今年年初大臣朝賀給阿瑪的,五哥哥在御書房見到的時候跟她說了半天,希望哪天阿瑪能將青玉小硯臺賞給他,沒想到今天當着五哥哥的面送給了別人。
雅善剛說出這話時,綿愉就拉住了她,皇帝也爲此感到驚訝,但既是已送出的東西豈有收回的道理,於是一笑置之。
倒是薛雲笙,像是接了塊燙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賞給你的東西就歸你自個兒了,今後好好表現,還會有進宮的機會。”見他盯着小硯臺癡愣無措的模樣,皇帝又笑了:“你師兄弟們的賞賜回頭朕會讓人送過去,大家都有份兒。”
“謝、謝萬歲爺賞!”薛雲笙又爲此磕了一個響頭,接着便退下了。
雅善卻還在爲五哥哥失去了心愛之物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