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府衙正廳到大門的距離並不遠,秦觀等人又一心想要儘快見到蘇軾,呂璟這邊纔剛剛從腦子裡蒐羅了一首宋詞的功夫,衆人已經走到了府衙外面。
昏黃時分的日光略有些低沉,呂璟站在人羣最後方舉目向前眺望,一眼就看到了正和王朝雲站在一處的蘇軾。
身量遠比一般人要高大很多,一身簡單的青衫,鬢髮間隱約可見斑白之意,面容卻仍舊帶有幾分少年時的俊朗。
只是簡簡單單往那裡一站,周圍人的目光就好似都要被他吸引過去,呂璟也說不清楚是因爲氣度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拜見蘇師。”興許是怕在郴州城裡引起更大的騷動,秦觀帶頭向蘇軾行過禮後,就攙着他直接進了府衙內宅。
隨後自是一番情深意切的敘舊,秦觀當機立斷,直接吩咐呂璟安排好食宿,一衆人聚在一起宴飲起來。
在這個過程中,呂璟作爲小輩很少發言,更多是聽着秦觀他們互相言談,甘昭吉和蘇軾二人回憶起往事來,話音裡更是充滿歲月的滄桑和無奈。
一晃如許歲月,太后高滔滔已經入土爲安,王安石和司馬光也紛紛去世,和他們同期如今依舊健在的,已經屈指可數。
“還是要羨慕子瞻兄如今孑然一身,再不必受這官場所困啊。”甘昭吉飲了一口呂璟特意派人送來的蒸餾酒,看到上面的名號,還特意衝蘇軾點了點。
蘇軾同樣將手中酒水飲盡,朝甘昭吉笑了笑,迴應道:“蘇某已經老了,比不得甘大官身子骨康健,以後能與青山綠水作伴,也就知足了。”
“怕是官家願意,你那小弟子不願意哩。”甘昭吉意有所指。
蘇軾卻並沒有給予什麼正面迴應,只是目光一轉,落在了列坐下首的呂璟身上。
以他的歲數來說,呂璟幾乎已經確立了關門弟子的身份,按照大宋文人界的規矩,以後是要傳承他衣鉢的。
“大郎,你且上前來。”
蘇軾的聲音不大,但落在正絞盡腦汁蒐羅記憶裡詩詞的呂璟耳中,卻着實把他嚇了一跳。
這不是正敘舊呢麼,怎麼突然就拐到自己頭上來了?
心中這般想着,呂璟還是恭敬的起了身,先向蘇軾和甘昭吉行過禮,隨後邁步走到近前。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蘇軾,對蘇軾而言,同樣是首次見到這個秦觀口中一直多有稱讚的少年郎。
略有些粗糙的手掌撫過頜下短鬚,蘇軾目光在呂璟身上停留數個呼吸,隨後臉上露出幾分滿意神色來。
古人言相由心生,呂璟小小年紀身材就足有七尺有餘,面色俊秀,卻又帶有幾分剛強,在他門下諸弟子中,也就秦觀少年時能夠媲美一番。
“大郎,少遊常言你聰慧多才,今日正好趁這個機會,老夫可要考較一番。”
“來了!”呂璟心中念頭一動,當下躬身應下,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着了,畢竟自己和蘇軾間接觸不多,有所考較也算正常。
呂璟的果斷再次贏得蘇軾心中讚賞,王朝雲早早知道了他的心意,已經爲其將紙筆備好。
蘇軾的目光從在場衆人臉上一一掠過,忽然落在內宅園子裡一顆已經凋謝的小樹身上。
“老夫在惠州時曾遊覽羅浮山,心有所感,得詩半闋,請大郎來試填下闕。”
蘇軾開口的同時已經提筆一揮而就,在紙張上留下自己瀟灑的文墨。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高俅主動上前取了文墨,高聲開口唸誦。
秦觀等人紛紛思索起來,在場衆人大多是大宋文人界的精英分子,自然明白補齊這首詩不難,難的是意境與上闕完美相合。
這首詩的上半闋中首先點出了地名羅浮山,隨後以四時春光對應盧橘楊梅兩種水果,一種隱隱的誇讚和頌揚已經躍然紙上。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將這首詩的立意更加明確,這卻要看呂璟的本事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呂璟慢慢邁開步子徘徊起來,尚顯稚嫩的臉上隱隱有些汗水,讓他看起來似乎很是吃力的樣子。
蘇軾位於上首,見此情形卻也沒有多說什麼,秦觀在和他的信件來往中不僅提到了呂璟天資聰慧,也說起過他根底上的不紮實,這也是蘇軾刻意降低考較難度的緣由。
這邊所有人都心中焦急的盼望着呂璟快點做出回答,殊不知他自己如今心中已經樂壞了,只是努力裝作艱難的樣子罷了。
因爲上一次臨江仙的事情,呂璟心中早已經斷了走文抄公的路子。
像蘇軾這樣的人物,提溜到現代那就是實打實的國學泰斗,怎麼可能看不穿文抄公的把戲!
“真羨慕那些詩詞一出,文臣武將納頭就拜的前輩啊。”呂璟心中暗自嘀咕,卻覺得自己如今運氣也不錯,蘇軾寫下的這首惠州一絕在後世早就廣爲人知了。
“請元章先生爲小子代書。”在連走了十餘步後,呂璟眉間的鬱結終於展開,開口說道。
米芾灑脫一笑,也沒有拒絕,走上前來匆匆提筆,靜待呂璟吟誦。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呂璟的聲音好似一鼓作氣吼了出來,米芾筆走龍蛇,在蘇軾文墨下書寫完下半闋,當下大喝了一聲好!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此詩合的甚妙!”秦觀開口的同時悄悄瞟了上首的蘇軾一眼,心中頓時大定。
其餘人也紛紛出口誇讚,呂璟這首詩下半闋荔枝和嶺南的運用可謂絕妙。
“大郎所對,甚合爲師心意。”位於上首的蘇軾在此時終於開口,順便多瞅了側面的蘇過一眼。
呂璟心中大喜,能夠這樣簡單過關,實在是暢快,當下重重叫了一聲蘇師,隨後大禮參拜。
他如何看不出蘇軾考較中的放水之意,心中原有的敬重頓時再度攀升。
“你如今身爲老夫名下弟子,當勤學上進,爲官家和大宋盡忠,爲師也沒什麼好送你的,早些年偶然得一唐刀,就賜予你吧。”
蘇軾說話之間,衙役們已經從後方前來,將一柄賣相不凡的唐刀遞到了呂璟手中。
“刀名淵渟,願你如深淵之水一般厚重廣博。”
呂璟再度叩首,隨後在蘇軾的示意下起了身,單手一握,寒光已現!
好一把唐刀!刀鋒雙面開刃,隱隱帶有一絲血紅色澤,整個劍身卻明亮如許,不愧淵渟之名!
前世之時,呂璟就知道唐橫刀乃是中國工匠技藝的巔峰之作,真正有機會得到一柄唐刀,才知道如何誇讚都不過分!
“好了,且收起來吧,爲師這次來,除了應你所請帶來了木綿種子,有位老友還託我給你捎個口信,約你見上一面。”蘇軾微笑着說道。
呂璟將唐刀鄭重的交給王闊收好,隱隱能看到他目中的豔羨,唐代的很多技藝在五胡亂華後都已消失,其中就包括這唐刀的煉法。
“若是沒猜錯,子瞻所說老友,可是那佛印禪師?”呂璟這邊還沒來得及開口,甘昭吉突然言語起來。
“正是那不得清淨的和尚!”說起佛印,蘇軾心情顯然很是愉悅,簡單給呂璟介紹一番,就示意他暫時退下前去接受木綿種子,繼續和甘昭吉、陳師錫等人敘起舊來。
呂璟捧着唐刀離了府衙,一邊按着蘇軾的吩咐帶人趕往郴州南門,一邊在心中思索起來。
都知道佛印和蘇軾是一對好基友,可是這和尚如今少說也已經五六十歲的人了,怎麼突然想起來讓自己前去拜見,莫不是要親自出手捉拿妖孽?
這般想着,呂璟頓時就對年後拜見佛印的事情多了幾分小心,可不要真的被人算計了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