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狀元孫山
蘇遊的科舉考試基本是做過場,仗着個特奏名的資格,過的可謂是輕鬆。第一場是和內史侍郎虞世基下了把圍棋,第二場是在黃門侍郎裴世矩面前吹了首笛曲,興許是楊二打過招呼的緣故,蘇遊不出意外地得了箇中。
裴世矩在歷史上亦名爲裴矩,那是爲了避唐太宗諱,正如蔡昭姬最後被改名爲“蔡文姬”,李玄霸被改爲李元霸一樣。當然,這種改名並沒經過他們本人同意。
可他們有權表示意見嗎?
他的名字,他無權作主——這就是歷史。大隋裡面也是處處講究避諱的,比如三省六部裡面的內史省,原本就叫中書省,可是,隋文帝的父親,名字叫楊忠。
不用說,這前面兩場考試都是水分最大,也最無關緊要的,他們敢在這上面放水,也是仗着考生不會有什麼機會在皇帝面前下棋彈琴,所以這兩個考官油水最足,也最有實權。
蘇遊在考完前面兩項的時候,便得到了一個下午的休息,那個時候,二百多個士子還在與“明經”做着殊死的搏鬥。蘇遊屬於特長生,所以免去了這科舉考試中極爲重要的一環。而這一環節由御史大夫裴蘊做主考。
“書”倒是沒有特別的考試,全都在做策論的字跡裡面體現了,至於“畫”嘛,那就要在皇帝面前才能做了。而策論的內容,是納言蘇威出的題目——擬作賈誼《過秦論》。其餘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左驍衛大將軍張瑾、吏部尚書牛弘都算是副考官。
蘇遊拿到題目以後就笑了,本來想着這一場考試是最難過的,不過現在倒覺得是最簡單的了,只是,自己老蘇的《六國論》還是杜牧的《阿房宮賦》呢?想了想,還是選擇了後者,畢竟,老蘇同志有可能是自己的後代,還是給他留點成名的東西吧;況且,就立論而言,《阿房宮賦》與《過秦論》更貼切,而且自己以賦爲名,抄襲痕跡反沒那麼重,肚子裡本來有貨,卻假裝傻子,真讓人難受啊。
更讓蘇遊難受的是,卷子才寫到一半的時候,已經有三個人交卷離開了,蘇威同志在上面看那幾分卷子的時候搖頭晃腦的,而在場的其餘人可就費勁心思急出冷汗了,蘇遊覺得在裡面也沒什麼意思,便第四個交了卷子。
當蘇威接過卷子看時,先入目的便是蘇遊那一筆褚楷,當然,現在褚遂良還在跟蘇遊失蹤的兒子一般大,這褚楷只能是蘇楷了;再看那《阿房宮賦》時,不由感嘆:“有這一筆字,有這一賦,其他不用考都取得。”牛弘聽說,讀着蘇遊的卷子也是大搖其頭,兩人都對這個特奏名的考生歎服不已。
第二日午後,吏部侍郎牛弘與司隸大夫薛道衡帶着新科秀才孫山、杜正藏、杜正倫以及進士蘇遊進宮的時候,隋帝楊廣正與盧思道、許善心和虞世基等人正在流杯殿飲宴,蘇遊等人遠遠便聽見了衆人的叫好聲,“陛下此詩妙極。”
隋帝楊廣自然是興致更高,哈哈一笑,“衆位愛卿快做來,有能相和的,賞御酒一瓶。”衆人努力思索着,卻都面做苦色連忙搖手,額上的皺紋縱橫交錯似乎正在竭力擠出點靈感來。
“此韻太難,臣等愚鈍。”
此時牛弘等已然近前,隋帝楊廣似沒看見他在辦公事似的,只隨意說道,“衆位愛卿都坐下,先喝一輪再說。薛愛卿今日姍姍來遲,理應罰你。不過今天就免了,朕剛剛做了首詩,你來和一曲吧。”
蘇遊等人並不敢太過放肆,甚至連擡頭與隋帝平視都不敢,按照當時的禮制,有等級差別的人相互見面,其中等級低的不能擡眼看等級高者。三國時,名士劉幀在宴會中平眼正視曹丕夫人——後來的甄皇后,曹操聞訊後,立刻以“大不敬”治其罪,這便是典故“平視獲罪”和“劉幀平視”的來歷。
當然這時候隋帝的眼裡也只有薛道衡一人,所以蘇遊纔敢仔細打量了下這歷史上出了名的暴君,——但現在的楊廣並沒穿朝服,此時的他,四十歲上下,因志得而氣度雍容,寬衣大袖中的瀟灑勁,絲毫不讓林下七子,若是誰能把如此名士風流的人物扯到暴戾的昏君身上,這人的想象力一定很好。
薛道衡聽說做詩,一時也興奮起來,三杯酒喝完,老臉已是酡紅,“不知剛纔陛下所作是?”話剛問完,便看見一個宮人遞了宣紙過來,上面寫道是:
“孟軻敘遊聖,枚乘說愈疾。逖聽乃前聞,臨深驗茲日。
浮天迥無岸,含靈固非一。委輸百穀歸,朝宗萬川溢。
分城碧霧晴,連洲彩雲密。欣同夫子觀,深愧玄虛筆。”
薛道衡一字字讀來,自然又是轟然叫好聲響成一片,掌聲也不適時機地響了起來,蘇遊也忍不住叫了聲好,但更他不可思議的是薛道衡,他只思索了不到半分鐘,便開始吟出了和詩: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
採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
恆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綵鳳逐帷低。
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
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詩才吟罷,在場數人無不擊節稱妙,幾乎所有人的思維凝固在薛道衡的才思驚人處,都暗暗驚歎那一句“空梁落燕泥”湮滅了南朝宮廷詩的所有光彩。倒是當事人薛道衡暗暗一驚,隱隱約約有種莫名的膽怯,彷彿遠處鳴蟬嘶啞的號叫聲湮沒了夏日的炎熱,空氣中流動着一絲陰冷。
這首《昔昔鹽》是前段時間從西京往東都途中所感而發,當然他之前從未示人,聽隋帝讓其和詩,正好對韻,腦中沒有多想便吟了出來。
“薛愛卿和得好,當賜酒一瓶。可還有能和的嗎?”隋帝顯得極爲開心。
“陛下,學生也來和一首。”說話的卻是蘇遊,今天能夠來到這裡接受考驗,本來已是天子門生了,想着與其待會碰到難題,不如現在抄一首幫幫薛老。
隋帝見幾個白衣坐在牛弘旁邊,方想起今天是科舉殿試的日子,便對蘇遊點點頭,“且吟來看看。”
蘇遊便道,“學生蘇遊,一時也無法寫出好的,便以西苑爲題做一七律罷。”頓了一下,便吟了出來,“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文風已着宸遊夕,詩語應隆恩澤時。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爲辭?”當然是盜版的詩,只改了幾個字,他本來想抄蘇東坡那首“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的,只是那首實在太霸氣了,卻並不應景。
蘇遊吟完,衆人自是鼓掌稱好,薛道衡也暗暗鬆了口氣,遂拿起一杯酒來,但隋帝楊廣只給了一個“四平八穩”的批語,不過是勝在快捷,便也賞了瓶酒,又道,“想不到蘇橫波字正賦佳之外,作詩也能大得人心,最難得的是爲天下讀書人發明了活字印刷術和珠算。朕親自舉薦他爲七品將作丞,並加朝散大夫以嘉其勞,衆卿以爲如何?”
“陛下英明。”衆臣從剛纔的壓抑的氛圍中過來,都舒了口氣。
“謝陛下。”蘇遊也不知道自己當的什麼官,但終於是圓了上輩子的公務員夢。
“希望你再接再勵,向宇文愷、何稠等看齊,爲我大隋貢獻心力。”楊廣說完鼓勵蘇遊的話,先擺手招呼他坐下,便又對其餘三個白衣道,“朕聽聞此科取了杜正藏杜正倫兄弟二人,若算上開皇十五年所取的杜正玄,那可是一門三秀才了。我大隋開科取士以來,得秀才之名者,不過十數人而已,如今爾等十佔其三,乃千古佳話也。衆臣且爲這一門三秀乾杯,並願天下讀書人皆向杜門郎君學習,積極參與到朝廷中來。”
杜氏兄弟趕緊起來謝酒,聽着隋帝楊廣的鼓勵,眼淚已經莫名地流了下來。
隋朝開科舉以來,幾近二十年,有秀才之名的不過劉焯侯白等屈指可數的幾人,今年一取便是三個,也算是突破了以往的記錄了。兩人似乎都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卻是哽咽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端起酒遙祝楊廣,一切都在酒中了。
隋帝楊廣點點頭,又對剩下的白衣孫山道,“孫伏加的賦,亦是出色之極,不在蘇橫波之下,能在此中坐,當不是隻憑運氣爾。此處有美景美人,亦有美酒佳宥,朕更希望有好詩相佐,三位秀才可從朕所願乎?”
孫山點點頭,三人一起施禮道,“學生定不辱君命。”三人在一邊絞盡腦汁,其餘衆人卻繼續飲酒爲歡,不亦樂乎。
一時全都有了,仍是孫山做的最好,隋帝便取爲頭名狀元,杜氏兄弟瓜分榜眼探花自無疑義,卻也有人暗爲蘇遊報不平。蘇遊也不坦然,無論考經書,還是六藝,或者是琴棋書畫什麼的,自己不僅毫無勝算,最大的可能是連報名都不敢,可自己如今陰差陽錯莫名就拜了七品官,如果這還高呼上天不公的話,那也是替別人喊的。
至於三甲之位,想想都讓人顫抖。
顫抖之餘,蘇遊又想到了“名落孫山”的典故,卻不知此孫山是否彼孫山?恐怕狀元郎再不會說“解名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了。
那簡直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