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國都招討使朱承玉遙望東城,見城門已然被撞塌,“叛軍”只是簡單堆砌了一個路障堵住門洞,不禁一笑,向左右道:“西京破矣!”周圍軍將齊聲稱頌:“大將軍親臨,小小西京如何抵擋得住!”
朱承玉頜首不語,待敗退回來的高明翔到得近前,好言撫慰一番,命他率部暫歇,接下來交由其他軍衛攻城。不是朱承玉體恤高明翔,實則是高明翔三千本部已經只剩下兩、三百殘卒,再也打不得了。
高明翔垂頭喪氣退了下去,朱承玉正要點將,不妨遠處馳來遊騎,高聲急報:“北方發現契丹斥候,還請招討使示下。”
朱承玉大驚:“不是說契丹人已被唐國營州軍所敗麼?怎麼攻到此地了?”渤海國這幾年着實被契丹人打怕了,聽到契丹兵的名頭,都是心中驚懼。
那遊騎苦着臉道:“這卻不知,但觀其樣貌行止,確實是契丹人無疑。”
朱承玉還在發呆,身旁一將急問:“多少人?距此幾裡?”
那遊騎道:“發現時離此約十五里,十幾支遊騎小隊往來馳騁,某等不敢上前,或許後面還有大隊也說不定。”
那將官喝道:“廢物!還不再去探來!”等遊騎去了,又轉向朱承玉道:“招討使!……招討使!”
朱承玉從驚駭中醒來,喃喃道:“怎的是契丹人?這卻如何是好?這卻如何是好?”
那將官嘆了口氣,道:“招討使貴爲全軍之膽,切莫亂了分寸。如今尚不知契丹人因何而來,不過依某所料,應當不多。就算契丹兵鋒盛時,多則不過兩千,何況今日?如今咱們盡起上京大軍而來,倒也不用太過懼怕。”
朱承玉恍然,撫掌道:“將軍所言甚是,呵呵。嗯。將軍有何退敵之計,還請道來?”
那將官心中暗罵朱承玉是個酒囊飯袋,嘴上道:“留下一部繼續困住城池。其餘北向應敵,待退敵後再來取西京便可。”
朱承玉點頭稱善:“不錯,取西京不過探囊取物爾,便留他些時候又有何妨。哈哈。說得不錯,契丹人兵鋒最盛也不過兩千人爾,有何懼哉!”當即傳令,留下右驍衛鎮守招討大營,點起右神策軍、左驍衛共計萬人北上。他口中雖說不怕。但以萬人應敵,實則是怕了。
大軍在城下轉向開拔,立刻引發一陣騷動和混亂,在各級將佐的全力彈壓和整頓下,才終於整好隊形。等向北開出不到五里地,遠方已可看見十數支遊騎小隊在行進路線上往來穿梭,遮蔽住了通道。仔細觀瞧,這些遊騎的容貌和吆喝的聲音都是契丹無疑。就連騎馬控箭的方式也是極爲熟悉的。只是衣着服飾變了個模樣,看上去有些古里古怪。
有幾隊渤海國騎兵在嚴令之下壯着膽子湊近探察,卻被那些遊騎射翻了幾個,更有一隊被莫名其妙的包裹進了契丹遊騎的圈子中,被殺死一半,餘下一半也被生擒了過去。契丹遊騎追着逃回來的渤海國騎兵來到近前。其中飛出一騎,從後追至。將落到最後面的一名渤海國騎兵挺槍刺落馬下,然後毫不停歇的控馬轉身。在渤海國軍列幾十步外馳過,輕鬆的躲避開渤海弓箭手發出的羽箭,繞了個圈子回去了。
前面的渤海士兵看得分明,這騎兵卻不是契丹人,而是個唐人,這名唐騎就在渤海國大隊軍列眼前上演了一出精妙的騎射技藝,令渤海軍卒士氣爲之一跌。
朱承玉不敢再揮軍向前,匆忙命令大軍結陣,準備應敵。
那名騎射精湛的唐騎軍官正是趙原平,他終於得償夙願,頭一回出戰便得了個好彩頭,射死一人,刺死一人,又在渤海大軍面前由着性子耍了一把,當真是過足了戰陣廝殺的癮頭。此刻洋洋得意的回到後面本方大隊,向李誠中稟告了渤海國大軍的情狀。
李誠中點頭,命令收攏斥候,全軍佈陣。
隨着牛角號響起、令旗飛舞,遮蔽戰場的懷約聯軍騎兵立刻收攏,左側爲暫編一營、右側爲暫編二營,護住中軍大陣兩翼,只留中營斥候都繼續遮蔽戰場。步卒三營全體下馬披甲,以步卒一營槍兵、二營刀盾兵、三營弓手依序展開,各成三排陣列,中營在後以爲預備。這種陣型排列對營州軍來說實在輕鬆不過,成天苦練的就是這個,哪兒還有一點難度?片刻功夫,大陣佈置完畢,李誠中一聲令下,繼續向前邁進。
遠處已可看見渤海國大軍,上萬人在正面擺出了方陣,看上去密密麻麻。斥候回稟,將對方軍陣可見的兵力佈置一一上報。聽說對方前列也是槍兵,李誠中傳令改變陣型,頭三排槍兵減速,四五六排刀盾兵加速越前,改爲頭三排。同時,爲了延展軍陣的正面寬度,儘量與敵軍萬人軍陣形成勉強抗衡的陣列,刀頓兵、槍兵和弓手都由三排變爲兩排。整個變陣的過程在行進中完成,沒有一絲一毫的混亂。
乞活買作爲虞候之一,在李誠中身邊觀看了整個變陣過程,如果說之前佈陣的快捷有序還只能令他漫不經心的誇獎兩句,那麼此刻的行進中變陣就令他很是吃驚了。一直以來,偷襲不成反被偷襲的他對鹿鳴窪慘敗總是耿耿於懷,尤其是後來得知,自己的慘敗只不過緣於對方指揮官的臨時起意,他就更加覺得不值。這些天的行軍中乞活買一直很不服氣,就算是在大軍在新城停留時進行的步騎協同演練也讓他提不起興趣來,但此刻,他終於開始對這支打敗了自己的營州軍產生了興趣。
雙方相距二百步,兩軍陣列兩側各出兩名弓手,彎弓搭箭向上空拋射,羽箭落下後斜插在地面上,兩軍軍陣向前邁進,至對方箭羽處而止,此爲射住陣腳。這雖是兩軍對陣之常例,卻也是陣列而戰中極重要的一環——以羽箭落地之處爲己方弓手標識射程,同時估算出軍陣下一步前移的距離,確保本陣不在對方箭雨覆蓋之內。
但營州軍在這個過程中耍了個滑頭。他們“射住陣腳”的弓手所持爲普通弓,而非白狼山版的“英格蘭長弓”!自從研製出單體長弓後,營州軍後勤部門便積極進行改進。因爲原有第一批長弓並沒有對弓體進行曬乾、封釉等手續,所以弓體壽命較短,那些長弓已經逐漸淘汰,第二批長弓單製作弓體的過程就耗時半年。再加上望山、膠筋等處的改進,不僅壽命延長,射程也更遠了。
朱承玉騎在馬上仔細看了看營州軍的軍陣,又看了看對面飄揚的將旗,不覺很是驚訝。向左右問道:“不是說契丹兵麼?怎麼是唐軍?唐軍怎麼來了?他們竟然有餘力顧及到這裡,哎呀……好生奇怪,也不對,有很多契丹人,怎麼唐軍和契丹人聯合了?這幾年他們不是相互視如仇寇麼?咦……將旗上是營州都督李!大唐什麼時候重開營州都督府了?……”他已經被眼前的一切搞得頭腦暈漲,語無倫次了。身邊左右軍將也都是目瞪口呆,完全無法回答朱承玉的問題。
不過好在看上去對方人數不多,似乎只有兩三千人。自己這邊幾乎三、四倍於敵。這卻讓他放下了不少心思。
“誰願上前致師?”朱承玉環顧身邊,卻無人應答,他沒好氣的隨手點了一將,卻是別將金寅直,金寅直不得已,只能緩緩催動戰馬。越衆而出,騎在馬上卻弓着身子。時刻準備策馬回逃。
“致師”是先秦時期兩軍對陣之時常用的手段,大意是派出一將上前彬彬有禮的問候對方:貴軍安好!你們遠來辛苦。讓將士們都歇一會兒吧,趁大夥兒歇息的工夫,你們派一個人出來,和我單挑,以讓三軍觀禮之類云云。
但以武將單挑的形式來開啓戰鬥序幕到了如今已經不流行了,這個時候的“致師”,僅僅是上前質問對方來意,痛斥對方不厚道,同時申明己方佔有大義,這種“致師”相比先秦時期而言風險要小很多,因爲一般來說不存在動手問題,所以壯烈的可能性不大,但也沒多少人願意去了。因爲兩軍陣前出頭露面,意味着很有可能被對方盯上,戰事順利還則罷了,一旦戰敗,有可能成爲敵軍追擊的主要目標。甚至在極端情形下,這種“致師”同樣存在橫死當場的可能性,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演義話本中流傳的三國經典案例——諸葛丞相陣前罵死王郎。
當然,這種極端案例非常稀少,恐怕百年不出一個。但百年不出一個,那兩百年呢?三百年呢?很遺憾的是,別將金寅直面對的是李誠中,所以碰到了這種極端案例。
金寅直小心翼翼的來到營州軍陣前,藏在馬頭後面,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貴軍所爲何來?此乃渤海國西京之地,貴軍怕是迷失了方向,還請速速返回……”他也不敢亂喊,生怕自己說了什麼過頭的話,將對方哪個魯莽的軍將激怒,然後一怒之下不管不顧的衝過來跟自己單挑,那可就太悲劇了。
營州軍本陣之中,李誠中聽了金寅直的兩句喊話便笑了,轉身想找解裡,忽然想起解里正領軍護衛側翼,於是又看見了乞活買,溫言道:“乞活買虞候?”
乞活買正看向兩軍陣前弓着身子藏頭露尾的金寅直,聽見李誠中向自己問話,不由一愣,回頭道:“都督?”
李誠中指了指對面的金寅直,問乞活買:“乞活買虞候箭法如何?”
乞活買回頭看看對面,道:“八十五步。不好吧?”他的意思是,這點距離實在太近了,以我的箭法,這麼做很有些不仗義,再說了,人家是過來交涉的,這麼做不僅不仗義,而且不厚道。
但李誠中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爲他射不到,“哦”了一聲,轉頭繼續看向其他人。
乞活買心中很不舒服,話也不說,立馬彎弓搭箭。射這種固定靶子對他來說太過稀鬆平常,他瞄也不瞄,隨意就是一箭。那箭如流星,直奔金寅直而去,從金寅直正探着腦袋喊話的大嘴中射入,穿透以後去勢未盡,又飛出數十步,才釘在地上。
金寅直墜馬身亡,渤海國軍陣內一片寂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