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小雪。
李誠中對這個時代的歷法越來越敬服於心,因爲其對農時的估算和對天氣變化的預測到了相當精準的地步!節氣中的小雪天剛至,營州的第一場雪就從陰霾的天空中降了下來,飄飄灑灑的鋪上了柳城的城牆和街道。
柳城的東門剛剛開啓,十駕大車便魚貫而出,沿着這幾個月被日漸增多的行商和路人們踩踏出來的道路,向燕郡而行。
雪天出行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打算,但高明博卻顧及不了那麼多,除了儘早展開營州軍總部調查統計局的站點鋪設外,他還想早日見見自己那個不受寵熟悉的街巷,回味一下豬皮凍的滋味。同時,他更有一種想向母親證明自己的衝動,證明自己的人生有了巨大的轉變,證明自己努力過後取得了可喜的榮耀,雖然這種榮耀就好似錦衣夜行一般不能全部展現,但至少,新的軍銜制度實施之後,他正八品宣節校尉的身份已經可以顯擺一番了,更何況還有一個總部虞候司統戰處從事的身份可以擺擺譜。要知道,這可是正二八經的大唐官身,可不像渤海國那些官階一樣滿身的土腥氣!
這是營州軍總部和長史府聯合開展的一次特別行動,由長史府出面召集和組建商隊,由營州軍總部調查統計局派人掛名總辦,向東打開渤海國的商路,並根據實際情況在渤海國內成立以商鋪爲掩蓋的秘密情報站。出身渤海國的高明博自然成爲了“總辦”當仁不讓的選擇,帶領着這支由三家行商、五十人構成的商隊向東進發。
三駕大車裝載着關內運來的白瓷、兩駕大車上是滿滿的絲帛。還有四駕大車堆積着各種中原所產的筆墨紙硯,高明博對渤海人的喜好門兒清,知道這些大唐所產的貨物,是渤海國貴族和官員們的最愛。其實無論是什麼東西。只要是從大唐運過去的,都會成爲渤海國上流權貴們追逐的目標。這是一種時尚,這種時尚主導了這個時代大唐周邊諸蕃的生活風氣,影響着他們的一言一行。
就連高明博自己,他也說不清到底是怎麼想的。作爲一個土生土長的渤海人,一個豪門出生的庶族子弟,高明博幼時與身邊的同伴們都深受這種風氣影響,以用大唐之物爲榮、會說大唐話爲驕傲。當然,其中也伴隨着許多嫉妒的心思。高明博和他認識的年輕人一起,都曾經一起鄙薄唾罵過來自大唐的行商,爲那些唐人的傲慢而記恨於心。但誰也說不清楚,其中究竟有幾分是出於自卑,有幾分是出於豔羨。
就好像現在,他一旦真正成爲了大唐的官員,就立刻由衷升起一種自豪感。完全的認同了渤海人其實也是大唐人這一樸素的觀點。對於高明博來說,這一點他現在已經越來越肯定了,既然每一代渤海大王就要接受大唐天子的冊封,既然渤海事大唐爲宗主。既然大唐以羈糜州之例待渤海,爲什麼渤海人不是大唐人?
究其本因。可能之前的他便如同所有渤海人一樣,其實以不能生爲大唐人而感到沮喪吧。可是今天。當高明博成爲了一名大唐的官員,成爲了深受李將軍欣賞和器重的心腹時,他已經有些忍耐不住了,他迫切的想要告訴自己的母親,告訴那些看不起自己的家人和那個對自己冷眼以待的父親,同時也告訴自己的朋友,他高明博經過自己的努力,是的,完完全全依靠自己,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成爲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唐人,而不是尊奉大唐爲主藩國人。
哦,不,他覺得自己更應該告訴他們,正如李將軍所言,藩國人也是唐人,是大唐的子民,渤海國與契丹、奚、室韋一樣,與大唐的關係就好比盧龍、魏博、成德之於大唐,本質上是沒有任何區別的!
高明博一路上思緒萬千,帶着商隊在天色濛濛的商道上行進,每踏出一步,都感覺到一陣輕快和期盼。感謝精準的歷法,小雪天的確是小雪,而非大雪,行到黃昏時分,雪住了,道路也未見多少泥濘。
自從上個月營州方面與平州達成協議,由平州組織人力平整柳城至燕郡的道路之後,這條路上便多了幾處驛站,高明博一行剛好來到一處,就此卸車住宿。當晚,吃上飽飯之後,行商們督促車伕檢查大車的車轅等處,目前情況尚好,只有一處車轅受了輕微破損,需要更換。十駕大車裡有兩駕都是攜帶大車的備用部件,是以倒無需發愁。當晚住宿休息,第二天繼續啓程。
過燕郡、穿懷遠,商隊逐漸離開了營州,從此繼續向東,是五百里廣袤的遼東大地。這片肥沃的土地原屬大唐安東都護府所轄,在大唐鼎盛時期,這裡曾經重兵雲集。最多的時候,新城都督府、哥勿州都督府、遼城州都督府、建安州都督府四大督府並立,連同營州都督府,大唐在關外曾經駐紮過十多萬人馬,馬蹄所至,諸族臣服。
只可惜往事已矣,城池殘破,物是人非。
當年大唐退出遼東之後,這裡無人控制,逐漸成爲無主之地。渤海國又等了數年,見大唐似乎確然不見返回的跡象,便悄然出兵,將幾處重要之地佔據,成爲了渤海國不敢宣示的土地。其後契丹人崛起,在此處與渤海國反覆爭奪,於是遼東大地戰亂四起,百姓離散。契丹的兵鋒如何是現在的渤海所能抵擋得住的?到得今日,遼東大地上的新城已然落入契丹烏隗部之手,渤海國也從遼城和建安退出,縮回其境內,就連其本國的扶余府也被契丹迭剌部奪了一半,可謂情狀不妙之極。於是遼東大地更見蕭索,數萬流民百姓逃亡至南部烏骨江流域,在這裡開墾畜牧,以躲避北方戰亂。
出了懷遠軍城,已是人煙稀少,這兩年契丹烏隗部和渤海在此交兵,打得不可開交,早就沒有了什麼百姓,更何況烏隗部和營州簽訂了懷遠條約,整個部族離開了這片土地,於是大地上更是空曠寂寞。
行上半日,已可見到遼城,城牆規制甚大,遠超懷遠軍城和燕郡,幾乎可趕上柳城。可惜隨着烏隗部佔領北方的新城,渤海國敗軍不敢在這座城池停留,早已捲了財貨逃回國內去了。這種恐慌感染了遼城百姓,他們紛紛捲起鋪蓋向南逃往,於是留下了一座鴉雀逡巡、豚鼠奔走的空城。
契丹烏隗部一來對沒有人丁的空城不感興趣,二來也確實沒有時間佔領這裡——他們很快就將主力丟在了鹿鳴窪子,部族人口和丁壯也幾乎折損近半。於是這座城池空空如也,當高明博率領商隊進城的時候,感覺心裡慌得厲害,極其嚇人。他們沒敢在此停留,直接穿城而過。
當然,一路上也不是真個沒有人煙,一些膽大的居戶和不願背井離鄉的老弱仍舊在這一帶掙扎生存,同時契丹烏隗部的遊騎和自發嘯聚成盜的馬賊也常常出沒。不過這些還難不倒高明博,押運車隊的五十多人大部分都是精壯,手中兵器戰馬都很齊全,其中更有十人爲高明博籌建的調查統計局行動人員,人人配備手弩,所以戰力着實不弱。更何況高明博本人還有營州軍總部虞侯司統戰處從事的牌子,更有營州軍總部和長史府開具的身份證明,一般人哪裡敢惹。
高明博等人路上曾經碰到過一次契丹烏隗部的遊騎,當時大概十餘騎烏隗部遊騎從遠方馳來,圍着商隊轉來轉去,臉色很是不善。高明博在讓商隊戒備的同時,出示了自己的官職腰牌和官府證明,這些契丹人才不甘的吆喝着離開。其實營州軍總部各衙門除了調查統計局外是沒有什麼腰牌一說的,但高明博又不能向別人隨意顯擺自己的密諜身份,爲了方便出示自己的身份,才特意申請製作了一面虞侯司統戰處的腰牌。
腰牌也並不是每次都能管用,至少那些馬賊面前就沒什麼太大作用。不過當商隊所有人都亮出寒光閃閃的兵刃,當其中的調查統計局行動人員將手弩扣上箭矢的時候,馬賊們終於意識到面前的不是肥羊,而是比他們還狠的餓狼,於是他們果斷掉頭,灰溜溜的“風緊扯呼”了。
離開柳城的第十天,商隊終於進入了渤海國。
渤海國西部臨大唐的邊界處,自北向南依次是四府兩京,即扶余府、長嶺府、鴨淥府和南海府,渤海國的五京之西京和南京分別位於鴨淥府和南海府之中。如今的扶余府已經大半落入契丹迭剌部之手,長嶺府西部和鴨淥府西北也屬於戰亂之地,渤海主力則屯於河州與正州,一北一南以爲西京門戶。
而高明博的商隊,則走在去往正州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