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離開了,跟隨着影迷探班隊伍一起離開了。沒有人察覺到異常。
梅甘是唯一的例外,她卻有些猶豫,不太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話語難免有些遲疑,遲疑着自己是否應該上前詢問一番,確定不是藍禮和影迷之間發生了不愉快,腳步在原地徘徊着,離開也不是上前也不是。
然後,梅甘就感受到了藍禮的視線,擡起頭來,就可以看到藍禮擡起了右手食指,放在了脣瓣之上,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噓。”
那雙淺褐色眸子之中透露出一抹孩子氣的俏皮光芒,剎那間透露出了藍禮原本的模樣,卻是轉瞬即逝,隨即就再次恢復了常態——又或者說,進入“星際穿越”劇組以來的一貫姿態,而後藍禮就帶着淺淺的笑容頜首稍稍示意,轉身離開。
梅甘的腳步依舊站在原地,認認真真思索了片刻,而後眼底流露出了些許詫異:父親和少年。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與氣質卻在舉手投足之間清晰地呈現出來,僅僅只是驚鴻一瞥就推翻了過去這段時間藍禮在劇組裡的所有形象,讓人驚歎着,“原來這纔是真實的藍禮。”
那種震撼,着實太過洶涌,以至於分辨不出來到底是恐懼還是敬佩——原來,真的有人能夠將表演的虛虛實實完全打破,徹底讓人無法識別?那麼,好萊塢的芸芸衆生中,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多少是虛假的?
這……這是可能的嗎?
梅甘也無法確定,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情緒。
梅甘的想法,藍禮無從得知,但即使得知了,藍禮也不會在意。
真實與虛假的界線,這始終是他在探索的事物,經歷過“爆裂鼓手”之後,他才真正地擺脫了——又或者說是頓悟了,蘇軾早在千年之前就曾經吟唱過,“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一場遊戲一場夢,即使沒有表演,又有多少人能夠堅守自己的真實呢?
否則,好萊塢的名利場又怎麼會迷失了那麼多孤獨的靈魂呢?歸根結底,唯一顆本心而已,守住了就還我一片清明;失守了也不過是空歡喜一場。
轉過身,藍禮先在找到了內森,拿到了自己的手機,而後離開了片場的工作區域,朝着玉米地的方向邁開了腳步,撥通了保羅的電話。
電話鈴聲響了一會,就在即將轉入語音信箱的時候,終於接通了,“嘿,藍禮!”
“哦,嘿,保羅。我以爲你正在拍戲。”藍禮僅僅只是需要告訴保羅最新消息,那就是梅朵現在暫時是安全的,這就足夠了,無所謂到底是助理還是語音信箱,沒有想到保羅居然接聽了,但這樣也好,可以正面直接溝通。
保羅沒有特別的話語或者動作,聽筒之中隱隱約約傳出了他的一聲嘆息,並不明顯,更多還是疲憊之後的長長吐氣,但這一點點信息卻已經足夠,“呃,我剛剛結束了一場戲的拍攝,現在回來休息休息。我的狀態不是很好,範又在那裡挑毛病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短短一句話,保羅就緊急剎車了。
可以明顯察覺到保羅的焦躁和疲倦,平時他幾乎從來不會抱怨和吐槽,更不要說在背後說其他人的壞話了,但現在整個人都處於緊繃狀態,精神狀態也就缺少了一貫的耐心,可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有能夠說出口。
再次長長吐出一口氣,“抱歉,我的狀態不太好。”保羅主動表示了歉意。
“保羅。”藍禮打斷了保羅的致歉話語,乾脆利落地說道,“我見到梅朵了。她很好。一切都好。”
“……”保羅就這樣愣住了,而後整個人如同泄氣一般再次吐出了一口氣,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電話的另一端,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藍禮沒有再出聲。
保羅就這樣安靜地坐着,絮絮叨叨地呢喃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沒事……”說着說着,所有的話語和聲響就這樣哽咽在了喉嚨裡,沉默了下來。
在那一片安靜之中,似乎就連呼吸聲都已經消失了,卻可以感受到五味雜陳的情緒正在交錯編織着,悲傷和喜悅、慶幸和釋然、苦澀和幸福,語言着實難以形容,全部都沉沉地悶在了胸腔之中激盪洶涌着。
保羅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等待了好一會,藍禮隱隱捕捉到保羅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了下來,於是再次開口,將梅朵今天抵達劇組的來龍去脈告知了保羅,但藍禮僅僅只說了劇組發生的事情,沒有提起梅朵接下來的後續計劃,也沒有提起梅朵正在班夫國家公園徒步的事情。這是藍禮對梅朵的承諾。
保羅也沒有追問,只是輕輕點點頭表示了明白,再次重複了那一句毫無意義卻重若千鈞的話語,“沒事就好。”
這就是保羅唯一在意的事情,只要梅朵能夠安全,一切都可以商量。
“保羅。”藍禮正在斟酌着自己的話語,思考着應該如何開口。
如果按照這一世霍爾家的教育來說,他不應該輕易干涉保羅的家務事,除了尊重保羅的隱私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知道保羅和梅朵的狀態,他隨隨便便給予的意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錯誤的,不僅幫不上忙,而且還幫倒忙。
但保羅終究還是不同的,藍禮還是希望能夠幫幫忙。不過,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話語到了嘴邊,千迴百轉,卻仍然找不到一個清晰的方向,難怪人人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
“你知道我們終究都會長大,對吧?”藍禮還是選擇了自己的方式,靜靜地說道,“我們是這樣過來的,孩子也是。伴隨着長大,我們需要更多屬於自己的空間,我們會開始擁有自己的生活,並且開始擁有自己的秘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掌控在父母手心裡。”
“……我……”保羅張口說了一個單詞。
藍禮沒有着急地繼續說下去,而是等待着保羅的話語。他們之間是平等的,不存在什麼居高臨下地傳授經驗和教訓,只是互相溝通,所以他等待着保羅的觀點,只有彼此交流起來,才能夠尋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但保羅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說下去,只是嘆了一口氣,然後就再次沉默了下來。
“父母應該學會放手學會理解,我不知道這到底多麼困難,因爲我始終都不是一名父親,但我知道這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藍禮這才接着說道,“放手不意味着離別,而是意味着彼此之間的成熟和獨立,子女需要擁有自己的生活,父母也需要開創屬於自己的人生,但歸根結底,親情依舊是彼此之間最深沉的羈絆。”
這是藍禮自己的感悟。
關於親情關於家庭,沒有正確答案,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有些人渴望羈絆深刻一些,有些人則渴望獨立自主一些,但不管如何,家人終究是家人,除了血緣之外,還有日積月累下來的情感羈絆始終是內心深處最重要的港灣。
即使是藍禮也不例外。如果伊迪絲提出要求,那麼無論什麼事情,也無論究竟對錯,藍禮都將無條件地站在她的身後。
保羅依舊沒有說話,聽筒另一側傳來了打火機摩擦的聲響,香菸點燃的滋滋聲響在空氣裡緩緩蔓延。
雖然藍禮沒有多說什麼,但保羅卻不是笨蛋,肯定是梅朵和藍禮提起了什麼,所以藍禮纔有了剛剛這一番話。保羅必須承認,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與梅朵相處,太過小心翼翼也太過迫切渴望,以至於患得患失起來,反而頻頻出錯。
“似乎不久之前,梅朵還是在襁褓裡的一個嬰兒,僅僅只有我的前臂那麼長,抱在懷裡是那麼小那麼可愛,我擔心自己稍稍用力一下,就可能壓壞了她,上帝,我真的相信,她就是來自天堂的天使,點亮我的生活。”
保羅靜靜地說道,話語之中可以隱隱捕捉到嘴角上揚的幸福和美滿。
“以前總是聽着別人這樣懷念自己的孩子,我覺得他們肯定在大驚小怪,孩子們在長大,我們在變老,這難道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嗎?但現在,我卻真正地明白了那種心情。”
“不是我們不知道,而是我們不捨得,於是就開始拒絕承認現實,沉溺在那些回憶之中,緬懷着那些最爲美好的歲月。但事實上,曾經的那時候怎麼可能那麼美好,那些半夜被吵醒的日子、那些因爲嬰兒苦惱而頭疼欲裂的日子、那些笨拙地學習換尿布的日子,我們就如同一個火藥桶,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炸。只不過,我們美化了那些回憶,提煉出那些幸福的瞬間罷了。”
保羅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聲音也變得輕快起來,似乎在自嘲,也似乎在感嘆,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菸,不想卻咳嗽起來。
雖然保羅會吸菸,但其實他一點菸癮都沒有,平常幾乎都不抽,一盒香菸大半年也依舊是滿滿當當的狀態。今天,似乎因爲太久太久沒有吸菸了,以至於自己都開始咳嗽起來,卻無法分辨,到底是因爲香菸嗆口,還是因爲心緒不寧。
“某個瞬間,我們就突然發現,自己老了,而孩子也已經長大了,漸漸就這樣遠去。”保羅難得一見地唏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