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西卡立刻就明白了藍禮的意思,也許她不是一位天才演員,但她的勤懇和悟性卻毋庸置疑,短短交談之中,她就能夠將藍禮的想法與自己的領悟結合起來,不過,這與她自己的理解有所不同,她並沒有因爲發表言論的對象是藍禮而選擇一味認同,而是認真思索起來。
“那麼,爲什麼呢?”傑西卡眉頭微蹙,“爲什麼庫珀和墨菲的羈絆如此深刻?”
“因爲他們是父女。”藍禮乾脆利落地說道,儘管剛剛解釋了一大堆,但傑西卡還是繞了回來,這並不稀奇,不能說是鑽牛角尖,但每個人的觀點都有自己的桎梏,在交流過程中,需要打破這個閉合的循環,才能挖掘出新的東西來。
傑西卡搖了搖頭,就彷彿在甩開周圍的蒼蠅一般,“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把這部分刪除。但……觀衆難道不會感覺到疑惑嗎?爲什麼庫珀一定要回來?就因爲他是父親?這理由太過簡單粗暴,也太過牽強附會。”
“重點是,電影所關注的是庫珀渴望回家,而不是爲什麼渴望回家,他需要喚醒的就是內心對於家園溫暖的渴望。”藍禮無縫銜接地回答到。
傑西卡連連搖頭,甚至還擡起了右手,同步搖擺,進一步加強自己的意思。
“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如果僅僅止步於此,這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可以更進一步詮釋出原因,對於角色之間的羈絆進一步詮釋和演繹,那麼成品質量就將更進一步,帶給觀衆的感觀體驗也是不同的。就好像’地心引力’一樣,它本來只是一部佳作,卻因爲你的表演和詮釋而成爲了一部傑作。”
“謝謝。”激烈爭辯之中,藍禮還有心思表示了一下感謝,傑西卡不由微微愣了愣,而坐在旁邊的提莫西忍俊不禁就輕笑出了聲,藍禮沒有停頓地接着說了下去,“但’地心引力’和’星際穿越’的影像風格是截然不同的。”
“第一,’地心引力’把所有鏡頭都對準了瑞恩-斯通一個人,他的表演必須挖掘出更多東西,否則電影內涵就無法與氣勢磅礴的影像風格相匹配,反而會太過單薄;但’星際穿越’卻把所有鏡頭對準了時間長河,以時間長河爲主線來關注諸多人物,所有人物都在閃亮登場,情緒太過深入挖掘反而會變成累贅。”
藍禮的話語還沒有說完,傑西卡就試圖打斷,切入自己的話語——她也是一個個性強硬而外露的演員,絕對不可能輕而易舉就被說服,這也是她的表演風格,“但是……但是演員卻不能這樣降低要求……”
藍禮卻絲毫沒有收到打擾,再次截斷了傑西卡的話語,接着說道。
“第二,阿方索-卡隆和克里斯托弗-諾蘭是兩個風格截然不同的導演,雖然阿方索的鏡頭以大氣磅礴著稱,但鏡頭的轉移還是以人物爲主;而克里斯的鏡頭卻是以場景爲主,人物只是構圖中的一部分。你思考過嗎?如果你的表演太過細節太過繁瑣,並且對於情緒過於挖掘,那麼鏡頭可以捕捉到嗎?”
不僅不能,反而還可能成爲畫面的累贅。這就好像一張白紙之上,突然多了摺痕或劃痕,表面看起來不會破壞整體感,卻終究還是會隱隱透露出不適感。
傑西卡張了張嘴巴,試圖再次展開反駁,但話語到了嘴邊,她卻停了下來,然後就認認真真地開始思考起來。
誠然,每一位演員都擁有自己的風格和特點,即使花瓶也不例外;但歸根結底,演員還是電影之中的一部分,他或者她需要成爲導演手中的一枚棋子,像阿方索那樣給予演員更多盡情發揮的空間,又或者是像克里斯托弗那樣儘可能削減演員的多餘枝幹,但無論方法是什麼,結果都是爲了讓電影更加完整。
殊途同歸。
這就是藍禮漸漸成熟起來的標誌。他依舊是那個以自己爲中心的演員,爲了角色和表演願意奮不顧身;可是,如果必要的話,他也可以爲了電影整體而犧牲自己的光芒,成就電影的完整。不再是爲了鑽研演技、提升演技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從這個角度來說,“爆裂鼓手”的蛻變和進步遠遠比想象中還要更多。
坐在旁邊的提莫西始終希望加入話題,卻終究還是有些膽怯和羞澀,數次欲言又止,還是沒有能夠開口,現在突然陷入了沉默之後,提莫西深呼吸了一下,鼓起勇氣,終於開口了,“藍禮,你的意思是……咳咳,我是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只需要表現出親情的部分,至於原因和故事則留給觀衆自己思考嗎?”
傑西卡依舊在沉思着,但她還是輕輕搖了搖頭,代替藍禮做出了回答,“不,藍禮的意思是,就連那些空白都不要留下。”停頓片刻,而後傑西卡就擡起頭看向了藍禮,有些迫切地說道: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爲,電影的核心思想是時間與情感之間的關係。換而言之,時間是最爲純粹的一件事,而情感也相對應地需要保持最原始的狀態:
親情,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親情,這使得觀衆能夠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一個哲學問題的思考上,而不需要因爲其他問題分心,是這樣嗎?”
“是。”藍禮沒有任何遲疑地給出了答案,傑西卡果然是一名優秀的演員,對於角色和劇本的理解能力都令人欽佩。
對於藍禮來說,這是他過去兩個月時間裡反反覆覆思索的結果;而對於傑西卡來說,卻是在短短交談之中提煉出來的結果,如果不是對劇本有着足夠深刻的瞭解,並且深入思索,她是不可能反應如此迅速的。
藍禮緊接着補充說道,“我們需要關注的是,經過蟲洞的時間摺疊,對於庫珀來說,他依舊思念着墨菲,而他漸漸開始意識到,他可能回不去了,這股悲傷和痛苦都源自於此;而對於同一時間的墨菲來說,她卻已經經歷了滄海桑田,從一個小女孩成長爲一個女人,對於父親的思念是否因爲時間的流逝而淡薄?”
“僅僅是這一點,就足以讓觀衆細細咀嚼了,更何況,湯姆和墨菲之間的對比也進一步加深瞭如此思考。但如果電影還進一步探討羈絆的原因,節奏和畫面就將失去本來的純粹了。克里斯希望討論的是時間,而不是情感。”兜兜轉轉了一圈,藍禮還是回到最初開始的那番話,相似的內容現在卻品出了不同味道。
傑西卡沒有再繼續說話,依舊沉思着。
藍禮沒有打擾傑西卡,而是轉頭看向了提莫西,又看了看麥肯芝,“關於我們的表演部分,我認爲你們可以自己思考思考,你們與自己的父親是如何相處的,劇本里那些細節能夠帶給你們表演的靈感,構建出自己與父親相處的細節,然後我們可以好好交談。”
“就好像墨菲,你和父親的共同點就是對於科學的喜愛,你們願意經常討論天文地理,但除此之外呢?你和父親是如何相處的?又有什麼屬於自己的習慣?可以從自己的生活裡尋找素材,也可以從劇本里尋找靈感。”
“而湯姆,十五歲正式青春期的叛逆期,你對父親有什麼想法?喜歡還是厭惡?不需要太過深入琢磨,完全可以按照現實生活裡的真實情感進行演繹,簡單構建出相處模式和青少年的心理,這就可以了。”
先是麥肯芝,而後是提莫西,藍禮簡單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他和傑西卡的討論有些繁瑣,他不希望兩個年輕人反而混淆了自己的想法,在正式開始拍攝之後,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提莫西立刻就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們只需要表達出人們印象中對於家庭的常規形象,這就可以了。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他們互相深愛着彼此,卻也有自己的矛盾。那些矛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的最後他們還是深愛着彼此的一家人,對吧?”
藍禮眉尾輕輕一揚,點點頭表示了肯定,“是的,就是這樣。”
傑西卡眉頭依舊微微緊鎖着,她已經明白了藍禮的意思,但她不是人云亦云的個性,她還是需要自己再揣摩揣摩,有必要的話,她還需要和克里斯托弗交流溝通一番,對於角色以及表演有着更進一步的自我體悟。
藍禮的想法終歸是藍禮的想法,而傑西卡的想法則是傑西卡的想法,他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表演方式自然也有所不同。
不過,現在暫時可以把爭議放在一邊,傑西卡覺得,她對於劇本和故事確實產生了不同的見解,同時,對於表演與導演也有了全新的想法,她笑盈盈地重新看向了藍禮,“這樣的話,你確定不是爲了偷懶嗎?我爲什麼覺得有點虧本了?我應該爭取更多片酬的!”
如果把表演的內容和力量削弱,迴歸簡單,這對於藍禮如此級別的演員來說,事情就變得輕鬆了許多,確實就是偷懶。
藍禮卻也沒有辯駁,而是勾勒起了淺淺的微笑,坦然地說道,“以前的努力,難道不就是爲了未來的愜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