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忌曬然一笑:“想不到叔孫大夫也是目光短淺,毫無遠見之人。昔年公子重耳,奔走各國,惶惶不可終日,歷三十年,何等悽慘?最終猶能復國登位,成就一代霸主。齊桓公、秦穆公慧眼識英雄,對他禮遇非常,先後將宗室之女與親生女兒嫁給他以籠絡人心,他們不愧均是天下霸主中的人物,眼界何等高明?從此兩國睦好,互爲倚助,傳爲千古佳話。如今慶忌,較之當年重耳,不知強上多少,何以叔孫大夫只看到慶忌今日的落魄,卻看不到來日的輝煌?”
叔孫玉聳肩而笑:“重耳雖然落魄,彼時列國情況卻也與今日不同。如今慶忌公子但憑衛國艾城一地,便想把那姬光推下王位,重奪吳國江山麼?”
慶忌神色不變:“叔孫大夫以爲不可能嗎?前次兵發吳國,慶忌便勢如破竹,若非江上遇刺,焉知今日不會已經然登上吳王之位?”
叔孫玉道:“此一時,彼一時也。百姓庶民不會管你是遇刺還是兵敗,只要你敗了,在他們心中不敗的聲威便會大打折扣,吳軍對你的畏懼之意便會大爲減輕。姬光有伍子胥、伯這些能臣相助,很快就能穩定吳國局勢,得到吳國民心。而你,再度舉兵談何容易?若是等上三年五年,便再難撼動他了。”
慶忌聽得暗暗欽佩,原來倒是小覷了這個叔孫玉,想不到他能看的如此透澈。歷史可不正是這麼發展的嗎。姬光得吳王之位,不過幾年功夫。就鞏固了地位,得到了吳人地擁護,開始放心大膽地四處出兵征伐了。
但是此刻。慶忌當然不會拍這個準老丈人的馬屁。贊他大有眼光,慶忌仰天打個哈哈,胸有成竹地道:“若是慶忌能在明年三月間便再度舉兵,而且能得魯國之助,施以奇襲,叔孫大夫還認爲慶忌毫無機會嗎?”
叔孫玉失笑道:“魯國誰會助你?季孫意如患了失心瘋不成?”
慶忌正色道:“患了失心瘋地不止季孫大夫一個。還有孟孫大夫。”
叔孫玉終於色變,動容道:“你說什麼?”
於是……,慶忌把同一個故事又說了一遍,只不過這一次。他成了季孫氏和孟孫氏的堅定盟友。
聞聽魯君已死,還在做夢盼他歸來,打擊季氏囂張氣焰、一展胸中抱負的叔孫玉臉色蒼白,他死死盯着慶忌,用呻吟一般地聲音道:“你……你好大地膽子,竟敢做出這樣的事來!你可知,我現在一聲令下。麾下勇士便會一擁而上。任你如何驍勇,今日也要血濺高臺!”
“叔孫大夫何必嚇我?不就是一死麼。這世上本沒有什麼是能夠不朽的,何況短暫的生命。千秋功業,一世榮華,到頭來都不過是一坯黃土。然而,人這一生,何其短暫,能夠有所作爲,那纔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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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畏死?”
“我不惜死!”
兩人目光對視,目芒凜冽,誰也不肯退縮。
久久,慶忌輕輕閉起了雙眼,微微側首,聽着耳邊隱隱的風聲,悠悠說道:“人生如燭,頂燃到底,爲光而亡……”
他跪坐在叔孫玉對面,距離不過三尺。叔孫玉腰間有劍,手正按在劍柄上,只要拔劍一揮,慶忌傾刻間就要血流五步,屍首兩分。即便他全神貫注,彈跳起來的速度也不可能快過劍速。
然而,叔孫玉緊緊攥着劍柄,攥到手臂微微發顫,眼中地兇光閃爍半晌,竟到漸漸褪去,那緊張繃起的身子也放鬆下來。
慶忌張開眼睛,忽然一笑:“叔孫大夫本有兩個選擇。一、殺了慶忌,讓你的女兒恨你一生。同時,與季孫、叔孫開戰,魯國內亂,吳國趁機起兵,一舉傾覆,世上從此再無三桓世家,也無慶忌此人,大家同歸於盡。
看來叔孫大夫是不願做此選擇了。那麼,就只剩下第二個選擇,順勢而爲,從善如流,大家一團和氣。做爲交換條件,未來的魯國君主人選,可以由叔孫大夫來決定。叔孫大夫,你不想一雪令尊當年之恥嗎?如今有了這揚眉吐氣地機會,你爲什麼不要?你與季孫鬥了幾十年,不就是想壯大叔孫世家,掌握更大權力嗎,如今機會就在眼前,爲什麼不要?
難道是忠於魯君嗎?可笑!我相信你沒有弒君篡位的野心,但是也決不相信你對魯君會有忠心,如果你對魯君還有半點敬意,兩年前也不會與季孫、孟孫一齊動手,把他趕出魯國去了。慶忌實在不知道,你想堅持的,到底有什麼意義。”
“洗雪父親當年之恥”,這句話在叔孫玉心中象一聲驚雷般炸響,讓他突然有些激動起來。
季武子當年使巧計把魯國軍隊一分爲四,獨自佔了一半,權威頓時凌駕於叔孫、孟孫兩家之上。當時,魯國先君過世,未曾留下遺囑,也沒有嫡系世子,新君需要三桓來共同確立。孟孫世家的家主偏巧與魯國先君前後腳的病故了,新的孟孫家主還沒有選出來,所以當時朝中只有叔孫玉之父叔孫豹和季孫意如的父親季武子共同主持這樁大事。
叔孫豹並不同意由姬稠繼位,朝堂上,在公卿大夫面前,叔孫豹侃侃而談,大講姬稠不配爲君地缺點,足足講了兩柱香地時間,季武子一直沉默不語,直到他講完,季武子才用輕蔑的語氣淡淡地說了一句話:“就是他了!”
就這一句話,滿朝公卿俯首響應,新地魯君就此產生。叔孫豹顏面盡喪。氣得幾乎吐血,回家後大病一場。纏綿病榻達半年之久。那時,叔孫玉還是一個少年,親眼見到父親所受的屈辱和折磨。這件事在他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地痕跡。這件事曾讓少年時代的叔孫玉一度羞於出門,他怕見到其他世家地公子們受到他們的恥笑。
如今,慶忌這句話突然勾起了他心中壓抑已久的那一股憤懣之氣。“今日魯君,由我指定,爲亡父一雪前恥!”這個念頭,就象漆黑暗室中地一根蠟燭。而慾望,就是那火石,火石“嚓”地一聲點燃了這根蠟燭,漸漸把光亮灑滿了他地整個心室。
“叔孫大人。意下如何?”
叔孫玉收起思緒,擡起眼睛,冷冷地看着眼前這個年輕人:“就算我同意了他們,又爲何一定要把女兒許配給你。這個盟約,用不着把我的女兒做爲一件信物吧?”
慶忌正容道:“當然不用。我說過了,求親,是第一件事。盟約。是第二件事。兩件事之間本沒有什麼關聯。叔孫大人不想把搖光小姐當成一件信物。慶忌更不願委曲了叔孫小姐,我是真的喜歡了她。才向叔孫大人鄭重地求親。”
叔孫玉眯起了眼睛,眼睛裡閃爍着隱隱的光芒:“如果你有一個女兒,你會放心把她嫁給一個無家無國、前途未卜的男人嗎?”
慶忌仔細地想了想,認真地道:“如果,我愛親人勝於利益,而她愛那個男人,我會答應她。如果,我愛利益勝於親人,而她有可能會成爲我的家族史上第一位王后,我會答應她。”
叔孫玉目芒一縮:“好一張利口!”
“謝岳父大人誇獎。”
叔孫玉雙眉一挑:“我答應了麼?”
“你會答應地。”
慶忌自信地一笑:“因爲……不管你是爲了家族還是爲了女兒,我接下來的條件相信都會令你相當滿意。”
“哦?”叔孫玉雙眉又是一挑。
“因爲我需要一座城池,用隱秘的身份在那裡經營,表面上,我是不受魯國三桓接納的,故此,這樁婚事當然也不宜公開。這樣,它就是僅限於我與三桓世家才知道地一個秘密。而我迎娶搖光姑娘的時間,則定在光復吳國之後……”
叔孫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慶忌淡淡地笑了笑:“喜歡一個人,不僅僅是佔有,也該爲她着想。如果復國路上,慶忌戰死沙場,我不希望她爲我做一個披麻戴孝的未亡人!”
叔孫玉的雙眉慢慢舒展開來,目光中的凌厲漸漸被一抹柔和的笑意所取代:“好,我……答應你,三桓合作,共同應付國君薨後魯國之亂局……”
慶忌在叔孫氏臺上與叔孫玉脣槍舌劍地一番爭鬥時,叔孫搖光在臺下緊張的渾身發抖。上面,一個是她地父親,一個是她心愛地情郎,兩個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是多麼不希望兩人之間產生不可調和地矛盾啊。
待到慶忌從臺上下來,叔孫搖光緊張得喉頭發乾,腳下連向前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急迫地盯着他,慶忌向她一笑,再點一點頭,叔孫搖光的一顆心頓時放進了肚裡,她驚喜地看着慶忌,嘴脣翕動了一下,忽然低下了頭,紅雲滿臉,豔若桃花。
慶忌微微一笑,舉步向自己的車子走去。如今三桓怯於魯君一死帶來的可能後果,只能與他合作,而且都以爲是以他爲紐帶,聯繫着三桓之間的這種合作關係。但是這畢竟是幕後交易,得瞞着吳國耳目。
按照約定,三桓會在吳國鬱平然鬱大夫的逼迫之下讓步,“慶忌”將因此被迫離魯返衛。這樣的話,現在的這個慶忌就不能在魯國公開露面了,現在當然也不宜和叔孫搖光有進一步的親暱表現,說不得,過兩日叔孫搖光還得在小姐妹們面前做出一副老父棒打鴛鴦的幽怨模樣來爲他遮掩。
可是,兩個人眉來眼去的動作,並沒有瞞過一個人的眼睛。李寒站在不遠處,一雙陰鷲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看着他們。嫉妒是一種毒,如果他從不曾生起過對叔孫搖光的妄念,那麼他就不會有現在的痛苦。然而,狂妄自負的男人心中產生妄念的時候,他會一廂情願地把妄想當成必該實現的現實,叔孫搖光對慶忌的情意,在他看來,就是對他的背叛。怨恚,已深深埋在他的心底……
吉時已到。
龍頭披上了紅綢,被參賽舟手扛上了肩頭,點香燭,獻祭牲,登祭臺,請龍。
三桓家主走下高臺,緩緩行向中間那座最高的祭臺,在長長的祭臺階梯下停住。季氏居中,叔孫居左,孟孫居右,彼此一望,表情各異。
孟孫子淵寒着一張臉,瞧見他們兩個氣就不打一處來,見了他們兩個話也不說一句。三個家主各懷鬼胎,叔孫玉竟未發覺孟孫子淵這模樣可不太象是與季孫意如早有合謀的同黨。他和季孫意如互相看着,忽然一齊拱了拱手,季孫意如皮笑肉不笑地道:“叔孫大夫,恭喜你得此佳婿呀。”
叔孫玉也皮笑肉不笑地還禮道:“季孫大夫,真是慧眼識英才啊。”
“哈、哈、哈、哈……”,兩個人的招牌式奸笑還未結束,孟孫子淵已不耐煩地一拂袖子:“甚麼英雄狗雄、吉時已到,登壇祭神去吧!”說罷也不顧季孫意如乃是魯國執政的身份,大步騰騰向祭壇上走去。
季孫意如和叔孫玉對視一眼,訕然一笑,也一提袍裾,舉步登壇。彼此嫌隙已生,他們又怎會剖心置腹地與對方言談。
“吉日兮辰良,舉禱兮上蒼,衝風起兮水揚波,心飛揚兮浩蕩;波滔滔兮來迎,遨四海兮龍王……”
同所有人一樣,肅穆立起拱手聽着季孫意如吟唱禱詞的慶忌,望着祭臺上的三桓,嘴角悄然浮起一絲微笑。
一艘艘龍舟即將乘風破浪,一往無前,慶忌看着那碧波鱗鱗的瀝波湖,心裡亮堂堂的。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這一天,不會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