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成碧夫人站在山脊上依依不捨的樣子,慶忌的心絃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心神盪漾了許久,對這個女人,他真的是又憐又愛。
季孫小蠻與成碧夫人那一晚的事情,成碧始終不知道他在旁邊。其實慶忌搜遍全谷,得知季孫小蠻沒有從山門離開時,就已經懷疑她仍藏在谷中了。四處的秘林他早就勘察過,千百年來,林木之間藤蘿密佈,雜草叢生,又有各種蛇蟲,是絕難通過的,季孫小蠻絕不可能從此處離開,最大的可能是她找地方逃避了起來。
而她無論藏在哪裡,目標都毫無疑問是成碧夫人,所以他當晚故意拖延時間,使成碧宿在山上,然後就近保護。他未曾向成碧親口問起過她的傷心事,但是成碧夫人倚門痛哭,自我吐露的那番話他都聽在耳中,更令他驚詫的是,那時他才知道季孫笙竟不是成碧的親生骨肉。
將她斷斷續續的話聯繫起來,慶忌對整個事情經過約略猜出一些大概,雖然不夠詳盡,但他並不是審理季氏家庭慘案的士師官,知道了整個經過又有何用處,他並不想觸及成碧心頭深藏的痛苦,於是對此佯做不知。
當初艾氏夫人與成碧夫人爭風,最終落敗自殺的經過,季氏家諱莫如深,旁人都不大瞭解詳情,這許多年來以訛傳訛,謠言傳來傳去。與真相已大相徑庭,全部事實真相,現在也只有成碧夫人和仲樑懷才知道。
當時,成碧夫人深受季孫子菲寵愛,令艾夫人妒火中燒,等她有了身孕,對艾夫人的威脅更大。艾夫人終於動了殺機。於是趁丈夫隨國君赴晉國朝見晉侯時,密令府中心腹劍客袁素刺殺成碧。
不料袁素一劍刺出時終於動了惻隱之心,這一劍自肋下穿入,沒有刺進她地心口。出劍向下歪了一歪。眼見成碧倒在血泊之中,袁素再難狠心刺出第二劍。這時成碧的護衛家將已然受到驚動,袁素長嘆一聲,便硬着頭皮回去向夫人覆命。
但是他也沒想到的是,這一劍雖沒殺了成碧,卻已傷及她腹中嬰兒導致流產。慶碧當時仗着季孫子菲的寵愛,和她的聰穎機智。已經掌握了季府中相當大的一部分勢力,受傷之後她立即躲入她自己的勢力範圍,並由此展開了對艾夫人地報復。
她深知一個孩子,尤其是一個男孩兒在今後與艾夫人地爭鬥中要起的重大作用,因此對流產一事密而不宣,對外只宣稱身染重疾,臥牀休息。然後密令當時因爲在艾夫人手下不得志。投靠到她門下的管事仲樑懷秘密物色孕齡相當的一些貧民婦人。在她到了臨產日期前後時,弄回一個初生地男嬰充當她生的兒子。
這一招偷天換日。從此奠定了她與艾夫人爭權奪勢地優勢地位。這段期間,由於成碧擁有自己的勢力,避不與艾夫人見面,其中種種詳情艾夫人全然不知。她只知袁素失手,卻不知他是不忍心殺害成碧有意放水,更不知成碧已因此流產,而且袁素雖然蒙了面,但是成碧夫人已從他的身形舉止,已猜出了他的來歷。
雖說艾夫人是季孫子菲家的主母,但是絕嗣的罪名也絕不是她能承擔得起地,她以前因爲善妒,在豪門貴族間已經令人對她頗有微詞,季孫子菲一脈人丁單薄,若是再被人知道她竟想殺死身懷丈夫骨肉的侍妾,那她唯有被休棄,再無第二條路走。艾夫人心虛之下,也不敢再有妄動。
成碧當時小小年紀,逢此大難,重傷奄奄下能從容佈置,不讓她再有機可趁,已是極爲難得的心機,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她極能隱忍,待季孫子菲回國,對此事也絕口不提,只是丈夫要逗弄孩子,必到她的別院,她絕不帶兒子離開自己所住的別院半步,季孫子菲只當她過於寵溺愛子,也未生疑。
直至孩子週歲,家主季孫意如過府慶祝,成碧夫人才突然要求摒退左右,跪在家主面前,當着丈夫季孫子菲和主母艾夫人的面說明自己遇刺前後經過,抱着兒子哭求季孫意如,只求季孫意如抱走季孫笙代爲撫養,以留子菲一脈香火。
成碧夫人這一手確實狠辣,季孫子菲縱想遮下這件家醜也不成,季孫子菲氣得臉色鐵青,當場就要拔劍殺妻,還是季孫意如攔了下來。當時季孫意如剛剛接替父親季武子成爲魯國大司徒,不願家門傳出醜事令各世家豪門笑話,在他斡旋之下,艾夫人沒有受到嚴懲,也未被休,但是從此被打入冷宮,遷居漆城別院,限制了她地行動。
艾夫人努力過幾次,但季孫子菲心如鐵石,一想起自己唯一地骨血後嗣險些便喪在她的手中,哪肯饒她,絕望之中地艾氏夫人這才一條白綾上吊自盡。說起來,其中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也很難說的清楚。成碧夫人與艾夫人當時已是勢同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結局,成碧不使這一招,早晚連着孩子仍要喪命在她手中,孰是孰非,如今也沒有計較的必要了。
而經此生死之搏之後,成碧也宛然死過一遭一般,從此對男子再不假以辭色,縱是在季孫子菲死後,也未見傳出半點風流韻事,實實是對男女之事已有些倦怠,天地之大,有哪個男子又是可以託付終身的?然而,彷彿天意使然,竟讓她得遇慶忌,這個風一般的男人,最終吹開了她緊鎖的心門,俘獲了她的人,偷走了她的心。
在慶忌心中,當然是同情成碧多些,兩人初次歡好時。慶忌也曾撫到她肋下傷疤,只是一來時機不對,不便動問,二來愛美的女人,對年齡和身體上地缺陷總是諱莫如深,慶忌謹守紳士風度,從不曾問起。縱然問起。成碧怕也不會把這番傷心往事說與他聽,他卻不知原來那道傷疤竟然包含着這樣的故事。
此番歸衛,成碧心中慼慼,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過多的安慰只會令她更加不安,有時候一百句甜言蜜語抵不住一件實際的行動。要想打消成碧患得患失的疑慮,只能待他來日表現了。在慶忌心中,是絕不會負了這個命運多桀的苦命女子的。
慶忌此番返回衛國走地是水路,沿浚河北上,轉泗水,經曲阜。渡淶水,再走一段陸路,經過大野澤和後世被稱爲水泊梁山地一帶地區,過了古黃河,便進入衛國,那時再乘車馬赴艾城或去衛國都城朝歌。
這條路線雖然慢了一些,但是少了一路車馬奔波的勞累。所經的關卡、山川大澤也少。真要比較起來,並不比陸路更慢。
慶忌乘了渡船。行經曲阜時停靠了一下,此番離開,自然要拜會三桓。季孫意如正在府中,慶忌去拜會了,回來再去叔孫玉府上時卻撲了個空,叔孫玉的兒子叔孫羽剛剛回國不久,叔孫玉攜家眷回封邑去了。慶忌轉而再去孟孫子淵府上又撲了個空,於是便去尋訪陽虎。
到了陽虎府上,慶忌仍以從弟陽斌地身份求見,上得堂來,只見陽虎喜氣洋洋,笑得合不攏嘴地迎上來。兩人寒喧一番,慶忌說明返回衛國的事情,然後便笑問道:“虎兄,什麼喜事如此開心?”
陽虎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公子想必還不知道,這兩個月來,我魯國兩大聞人孔丘與少正卯坐而論辯,孔丘三辯三敗,灰頭土臉,便連他許多弟子都轉而投到少正卯門下,孔丘卻還不服,今日在風雅臺與少正卯還要再辯一番,哈哈,少不得又要丟一次人。”
慶忌大吃一驚,連忙追問詳情,陽虎便喜孜孜地對他道來。原來這少正卯乃是魯國一位大夫。少正是主管朝堂事務地“正”的副職。魯國兩大聞人,孔丘以博聞強記著名,這位少正卿則以能言善辯著稱,兩人都可謂是才華橫溢、知識廣博的人。而且這個少正卯也喜歡聚徒講學,宣揚主張,只是孔丘主張復周禮,爲政以德。而少正卯卻主張革新,以法治天下。因此在當時來講,孔丘受到堅持奴隸制的世襲貴族的讚揚,而少正卯在中下階層的士民百姓中卻更有影響。若要講到君子修養,孔丘地學說在當時算得完美,但是說到治國方略,孔丘夢想復周禮,恢復周公之治,無視當時井田制、奴隸制行將崩潰的事實,他又不擅辯才,哪裡辯得過少正卯,故此兩人的學術之辯,他已接連失敗幾次,在陽虎看來,自然是大快人心。
他笑道:“孔丘如今是我魯國大行人,也算官高爵顯,嘿,只是這番辯講學術,他可是大大地丟了臉面。哈哈……”
大行人,相當於魯國的外交部長,同時掌國君於國內國外一切重大禮儀,是隸從於大司寇孫叔玉的一個屬官,這個官職方便他及時接受魯君姬宋的各種垂詢,同時,他等於是叔孫玉引薦爲官的,而叔孫玉把持着魯國地外交,把他扶上這個位置,也是出於叔孫玉地一片私心。
陽虎說得眉開眼笑,他看看天色,說道:“啊呀,公子莫怪,陽虎還有一件大事要爲國君去辦,這樣辦,公子不妨明日再啓程,今晚陽虎在魯膾居設宴相請公子。”
他捋須笑道:“那魯膾居的老袁不知從何處學來許多新地烹飪之法,菜餚燒製與住昔大不相同,許多菜式端上來還鮮豔翠綠一如剛剛採摘,味道卻是極美。他還別出心裁,將麥子研成粉面,或蒸或煮,味道尤其可口……”
聽他一一說來,不過就是炒菜和饅頭、麪條、烙餅一類的東西,慶忌聽得心頭一動:季孫小蠻一定回過魯膾居了,這些燒菜做飯的法子必是她教給魯膾居的廚師無疑。
慶忌隨着陽虎站起,笑道:“慶忌急於返衛,本不欲停留,然而虎兄相邀,慶忌不敢推辭,那咱們便晚上再見吧。虎兄現在要爲國君去辦事?莫非虎兄已經……”
陽虎自衿地一笑:“還沒有,陽虎如今只是暫領司士之職,尚未受封大夫”
慶忌一聽欣然笑道:“恭喜虎兄,能得此位,以足見國君對你的重用,受封大夫,不過是早晚的事,又有什麼干係。”
司士掌羣臣之版,以治其政令,是掌管羣臣爵祿提拔的官吏,相當於負責官吏考覈任命的組織部長,如此實權在握,自然可喜可賀。
陽虎哈哈一笑,說道:“陽虎能有今日,多賴慶忌公子,大恩不敢言謝,陽虎是記在心裡的。陽虎現在要爲國君出面,向季孫大人提親,實在不敢久耽,咱們晚上魯膾居再見。”
“爲國君提親?”慶忌一愣。
陽虎與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道:“可不是,君上十分喜愛季孫子菲大夫之女季孫小蠻,可惜這位姑娘似乎卻不大喜歡國君,國君派了人幾次三番去尋她,都找不到她的下落。萬般無奈,便決定直接向季氏家主季孫意如大人提親,只要季孫大人應允,諒她一個小女子,還能翻出了天去。”
慶忌暗想:“姬宋是靠叔孫玉扶持上臺的,如今要娶季孫家的女子,無形中就拉近了和季氏的關係,叔孟兩家必然不滿,如今叔孫玉和孟孫子淵都不在曲阜,恐怕就是有意給他臉色。嘿,這個姬宋,倒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情種!”
兩人出了陽虎的府邸,陽虎喚來馬車,向慶忌又告罪一番,便匆匆趕往季府去了。慶忌登車,看看離晚間約會時日尚早,返回渡船路途又遠,忽想起陽虎方纔說今日孔丘與少正卯在風雅臺辯術,便向御者問道:“風雅臺在何處,你可知曉?”
御者道:“小人知道,那是東城梨園中一處亭臺,風光很是美麗。”
慶忌頷首道:“好,我們便去風雅臺,消遣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