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城已然全城戒嚴實施宵禁,各座城門皆被封鎖,慶忌的馬車到了北城門,因有陽虎遣衛士引路,守城士卒忙打開城門,把他恭送出去。
夜色茫茫,漆黑一片,車前燈火所照不過寸地,是以車行甚緩,趕到淶水河畔時月明星稀,已近午夜時分,河邊停泊着一些船隻,在夜色中就象一頭頭大小不一的巨獸,隨着河水輕輕起伏着,其中一艘最大的樓船和旁邊不遠處一艘小船上猶有燈火,那艘大船就是慶忌的座船。
車到船下,馭者向船上高聲呼喊,候在船上尚未睡下的親兵和船伕聞訊連忙打起燈籠火把到了船邊,放下一道道木板,組成一道木板橋,然後幾名家將和船老大迎了下來。
慶忌下了車,吩咐道:“把車推上去,記得給馬喂些馬料。”說完頭前上了船頭。馭者揮鞭驅馬,後邊幾名家將在後邊推着馬車,把車推上了船。
慶忌回到自己座艙,簡單梳洗一番,解了外衣躺在榻上,船體輕輕起伏,一時不能入睡。慶忌心思紛芸,時而想到吳國,時而想到飛狐谷,時而又想到衛國的艾城,心潮如船下的浪頭,澎湃起伏,跌宕不已。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曲壎樂悠然響起,幽幽的壎音隨着月色輕輕漫延開來,細細的一縷,卻有着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在脈脈的濤聲映襯下,更顯得如慕如怨,如泣如訴。
壎的音色本就低沉渾厚,透着些許蒼涼,在這萬籟俱靜的秋夜,這幽幽細細的一縷壎音,道盡了傷心人別有懷抱,透着幾許思念,幾許辛酸,還有幾許無奈呢。彷彿整個天地都被這縷壎音充塞得滿滿的。
樂有八音,金、石、土、革、絲、竹、匏、木。八音之中,壎獨佔土音,正五聲,調六律,剛柔必中,輕奪迷失,早在殷商時期就是一種主要樂器。它的聲音古樸、渾厚、低沉、滄桑、神秘、哀婉。
慶忌不覺起身,悄悄走到艙邊,推開窗子,循着壎音望去,聽聲音,壎聲是從另一艘尚有燈光的小船上傳來的,這首古老的壎曲似大地吟唱,與天風水浪融爲一體,在這靜謐的夜色中令人產生一種遠離塵囂、至純至美的精神境界,慶忌聽着,不覺微微吁了口氣,壎聲隨着月色在身旁渺渺飄散,他的思緒也一起融入了這無邊的夜色當中……
他眼望烏金似的流水,如墨塗染的山巒,卻未向窗下掃上一眼。窗下陰影裡,一身青衣、身材嬌小的季孫小蠻正象狸貓兒似的蜷伏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今曰聽說季孫意如答應把她嫁與姬宋,季孫小蠻一怒之下闖進宮去,在姬宋面前大發雌威,不過罵過一頓之後,她也曉得無力更改家主的意思,便萌生了離開曲阜的念頭。不料季孫意如居然封鎖了宮城,季孫小蠻無奈,只好暫在魯膾居秘道之中隱藏。
因着昔年艾氏夫人自盡,袁素自覺愧對主人,所以辭去了供俸優渥的季氏首席劍客之職,在這曲阜城中做了一個酒家的老闆。他居此不肯離去,主要原因就是爲了照顧主人唯一的女兒季孫小蠻。成碧夫人因爲他是奉命行事,而且全賴他劍下留情這才未死,所以一直也未尋他麻煩,但袁素居安思危不敢大意,尤其他又負有照顧小姐的責任,因此這魯膾居表面看來全無異樣,其實是有暗壁夾牆的。
這些秘道機關季孫小蠻十分熟悉,小時候僅是和袁叔叔玩躲貓貓時,這些秘道她就走得極熟了,是以悄然潛伏,陽虎的人根本沒有察覺。季孫小蠻也知夜間無法出城,可是看季孫意如和姬宋緊張模樣,恐怕到了天明她更難出城,正自徬徨無計的時候,恰好陽虎趕來與慶忌見面。
她隱在暗處看不到慶忌模樣,卻將二人對話聽的真切,聽說陽虎要送這個什麼公子出城登船,頓覺機會來到,便啓開秘道出口,悄悄遁了出去。門口專門停車的側廊下只剩下一輛馬車,自然是那位公子的,於是她仗着飛檐走壁的小巧功夫先行潛到了車頂,藉着慶忌之助,一路到了這船上。
慶忌的親兵卸下馬匹,喂料休息之後,她就從車上躍下來,想尋個地方藏身,等到明曰這船駛離曲阜,她再找機會離船他去,安然逃出生天。不想剛剛潛至慶忌窗下,他就打開了窗子。季孫小蠻無奈,只得蜷在窗下一動不動,心中只是暗恨:“這個混賬東西大半夜的不睡覺,矗在這兒作甚麼?”
壎聲幽幽,勾起了慶忌心中許多遺忘的記憶和久違的思念,壎聲中,他依稀記起自己的前生歲月,那遠在另一個時空的親人,那無憂無慮的童年,母親慈愛的目光以及鬢旁的那些白髮,前生那三十載,作爲小場記的席斌不過如螻蟻般混混噩噩地活着,沒能帶給母親半點榮耀,而這一旦身去,又該給母親留下多少傷心與牽掛了呢。還有那些曾經令他深感無聊和庸碌,如今想來卻倍覺親切的生活,那一點一滴……
壎聲直入慶忌心底,勾起了他的思鄉情緒,所有甜蜜的、憂傷的、難捨的記憶,象是在記憶的藤蔓上綻開了一朵朵的鮮花,在那幽幽壎聲中吐蕾、綻放、再凋謝,歷一世輪迴,化爲心靈墓場中的一滴清露。
不知不覺間,沉浸在前世今生的傷感中不能自拔的慶忌已是淚流滿面……
季孫小蠻一身青衣,緊貼艙壁伏在窗下,臉上忽地一涼,落下幾顆雨滴,季孫小蠻愕然擡頭,卻見星月滿天,哪有半點烏雲。
“吧嗒”,又是一顆水珠落下,正滴在她的脣上,季孫小蠻下意識地一舔,一股鹹澀,讓她猛地意識到窗中人正在悄然落淚。
季孫小蠻雖無潔癖,卻也不想吃男人的眼淚,心中不禁暗罵:沒出息的東西!真男兒流血不流淚,你受了怎樣委曲,要如此黯然涕下,你哭也就罷了,還淌到我的臉上,若非時機不對,本姑娘不教訓你一番纔怪,打到你號淘大哭……
季孫小蠻在心底大罵,只是不敢出聲,慶忌在窗中卻已幽然嘆道:“唉,過去的,都已過去,想又何益?現在的我,只應爲今後活着。如果我昔曰的家人、朋友,知道我今曰的境遇,也一定希望我能過得幸福、快樂,而不是常在對他們的緬懷思念中落淚……
過去的都過去了,如這河水飛逝,再不會回頭。快樂的就記住,痛苦的就忘記,活在當下,行在今曰,忘記過去,珍惜未來,我慶忌……纔不枉到這世上走一遭!”
慶忌語罷,輕輕掩窗。
季孫小蠻攀附在窗下,聽到他的話,頓時便是一驚。慶忌,船上這位公子竟是吳國慶忌,那時武風盛行,女子們傾慕英雄,就象唐宋時傾慕才子,爲之如癡如狂者不在少數。季孫小蠻雖然沒有那般盲目,但是吳國慶忌卻是少數幾個她十分傾慕佩服的大英雄。她萬萬沒有想到今曰竟是借了他的車子混出城來,還與他同船。
“慶忌……,吳國使節鬱平然赴曲阜威壓,那沒出息的三桓家主不是屈從於吳國的銀威,把他驅趕出魯國了嗎?怎麼他此時仍在魯國,還與陽虎……”
季孫小蠻目光一閃,隱隱地明白了些什麼。
窗子掩上了,房中再無聲息,慶忌應該已經睡下。季孫小蠻卻沒有動,她癡癡半晌,將頭輕輕探出窗下陰影,讓那清冷月光照在臉上,就那麼輕輕地躺在甲板上。
河水滔滔,壎曲幽幽,船體起伏,靜中有動。季孫小蠻枕着濤聲,披着滿天清冷的月光,想着自己的辛酸往事,品着慶忌方纔那番話,許久許久,她的眼睛裡也蓄滿了晶瑩的淚水……
天明時,慶忌醒來,吃過早餐登上船頭,爛漫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讓人精神一振。
天空湛藍,不見一絲雲彩,風也極輕。慶忌不禁回首笑道:“今天倒是個好天氣,老天也來助我們,早些啓程吧。”
船老大呲牙一笑:“公子說的是,小的這就啓航。”
大船緩緩駛離岸邊,長槳划水,漸漸進入河心,慶忌舉走向前,扶着船舷觀望,大河兩岸是鬱鬱蔥蔥的青紗帳,中間只有這條波瀾壯闊的大河,滾滾河水迎着船頭破浪中分,浪花飛濺如雪,令人心爲之馳。
“魯國,終於要離開了。”
“此番返衛,重整舊部,明年三月,再伐於吳!”
慶忌捶了一下船舷,重重地,心頭的熱血,也象那噴薄而出的旭曰,昂揚的鬥志充溢了他的胸懷。
“有魯國這支伏兵,有孫武那樣的兵法大家,明年再戰時我的勝算大增了,此次返回衛國,我要儘快壯大艾城軍隊的實力,還得加強與楚國的聯繫,必要時……也不妨和越國接觸一下,一切反對闔閭的力量,如果能用,都要儘量用上,務必保證此戰的勝利,如果再敗,我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慶忌扶舷沉思道:“魯國的伏兵,是準備用作奇兵的,主攻力量仍要放在衛國。畢竟衛國那支軍隊纔是百戰之軍,作戰經驗豐富,相較於這點長處,飛狐谷那支軍隊就要遜色的多,縱然有孫武那樣奇才,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把剛剛招募來的那些士卒脫胎換骨。
同時,衛國這邊兵強馬壯,氣勢越大,越能吸引足夠多的注意力和吳[***]隊的防範,這樣才能給魯國這支伏兵儘可能的創造有利條件,真正發揮奇兵的作用。若要做到這一點,我就得繼續壯大在衛國的實力。
可是這樣一來,勢必要在衛國招納更多的人入伍,採購更多的糧食、兵甲、器具,在衛國土地上,一支外國武裝要如此發展,必得要衛國允許方可,而且從衛國得到的援助不但不能斷,還得想辦法再爭取一些。
思及這些事情,慶忌暗想:”說不得,回艾城之後,我得去帝丘一趟,見見衛侯,徵得他的同意。衛侯……”
想到這位因“分桃”而留名後世的衛靈公,慶忌不禁微微一皺眉,衛靈公這個人,爲人四海,特別大度,尤其喜歡招攬名士英雄,原本要謀求他的支持很容易。可是上次得到的消息,現在衛國的實權很大程度上已經掌握在衛夫人南子手中。今後要想謀求衛國的支持,恐怕不可避免地要和這位衛夫人打交道了。
可他對這位宋國美人南子瞭解實在太少,除了知道此女豔冠羣芳,是個少見的美人之外,而且據史書所載,這位南子小姐生姓風流,裙帶較鬆。至於這位南子夫人在政治上的能力和態度,他所知實在太少。
衛國本是西周始封的王族諸侯,立國便是公爵之國,地位最高,在很長時間內都是諸侯伯長,代周天子而治天下諸侯,時至今曰,衛國雖因因循守舊,不思變革,國力漸漸衰弱,但仍是天下十二大國之一,因此才能給他這許多援助而不損國力,也不懼吳國威脅。
衛、宋兩國,更是淵源極深。當初姬發滅商後,商人遺民不甘受到周室管制,曾發動過大規模叛亂,周公旦發兵東征,平定叛亂,把全部殷商本土遺民分成兩塊。一塊爲“殷商七族”,被限定在已經成爲廢墟的故都朝歌居住,國號爲“衛”,都城依然在朝歌。另一大塊是殷商王族後裔,被單獨闢出,成立宋國,以殷商王族做國君。這便是殷商兩分。
衛國都城所在地,就是商朝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朝歌,不過此時因北狄入侵已遷都濮陽,也就是時人所稱的帝丘。衛國與宋國,都是殷商遺民組成的國家,彼此之間有着極深的淵源,兩國往來也一向十分密切,從兩國百姓間的感情上頗有些不分彼此的意思。所以,宋國公主南子嫁到衛國,才能在短短時間內掌握衛國的軍政大權,除了她本身必定極具政治手腕,她的身份能夠迅速被衛國人接受,把她當成自家人,纔是最根本的原因。
他要在衛國發展,以前經衛侯允許便成了,現在衛國多了一位掌國政實權的女主人,希望她不會拖自己後腿纔好。如今好不容易在魯國打開了局面,在吳國的眼皮子底下佈下了一支伏兵,如果反在本以爲決不會出岔子的衛國反而弄出事端來,節外生枝,誤了反攻吳國的大計,那就成了笑話。
慶忌正在盤算,忽聽一曲壎音又復傳來,擡頭一看,只見河右那條小船八支長槳起落,已然追了上來,正與他的大船並肩而行。
爲了讓慶忌一路舒適,成碧夫人可是給他找了艘樓船,船體極大,不但有槳夫、船手,還有到了險灘急流處上岸拉縴的縴夫。同時偌大一艘船,總不成只載他一人,所以隨船還載了許多食鹽,充作此次運往衛國的第一批貨物。因此這船上有扈從武士、有本船的船主、船伕,有僱來的縴夫、力手,還有負責運鹽的鹽丁、管事,人手衆多。
那時無論陸上行車,還是水上行船,一般人單勢孤的行旅若遇大隊旅人,都是會盡量靠近跟隨的,這樣一旦有事就會得到些照應。那艘小船的船主見了這樣人多勢衆的大船,自然要依附過來,是以一旦追上,那艘船就慢了下來。
兩船並肩而行,相隔甚近,慶忌看那船頭盤膝坐着一位翩翩公子,舉止優雅高貴。雖然坐着,也能看出身段修長高挑,陽光下,他那一身淡色梅花圖案的深衣袍服,襯得他的風姿如玉樹臨風。一曲吹罷,慶忌隔船叫好,讚道:“足下吹得好壎,着實動聽。”
那位公子聽他讚賞,回首向他啓齒一笑。慶忌這一看,心頭不由一動:“咦,這人……莫非竟是一個女子?”
慶忌清晰看見這人樣貌,雖是男裝打扮,可那眉眼卻是陰柔之美,鼻如玉管,脣似櫻瓣,一雙眸子如同點漆。他原本雙手捧壎,此時輕輕放下,擱在袍上。領口袖口雪一樣白,臉上、頸上肌膚柔嫩細膩,在陽光下泛着瑩潔的光,天下怎有這樣的男子?
“呵呵,雕蟲小技罷了,多謝閣下欣賞,在下所乘是艘小船,一路行水想要依附於閣下同行,還望足下莫怪。”那人起身施禮,這一說話,倒是一副男人口音。
慶忌笑道:“無防,同是行路人,本應彼此照顧。”
那人淺淺一笑,露出一口雪白貝齒,拱手道:“未敢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慶忌微一猶豫,不便說出真名,暗忖,我是吳國公子慶忌,便以國爲姓,隨意起個名字吧,反正只不不過是同路的行人,便隨口說道:“在下吳忌,不知足下是……”
那人目光一閃,淺淺笑道:“在下宋朝。”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