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蕭一聽,雖是不知道靖榕爲何這樣問,可依舊認真回答着:“因是秦銳真的關係,皇族之中一向凋零的很,太祖一輩我也大約是不怎麼知道的。只是記得太祖皇后本是一個江湖女子,曾斷過一條腿,父皇本有一個公主,因爲小時候頑劣,摔斷過手……其他的,也大約沒有了。”
皇室之中乃是這世上最無隱私的地方,卻也是這世上最防備別人的地方。這皇族中人斷手斷腿的事情從未聽人說過,如今靖榕一問,卻也同民間凡人一樣,會出些小小的事故。
——靖榕眼前這具屍體乃是一具男性屍體,這是無疑的。
——這屍體的盆骨可不是女性的盆骨。
可這具屍體身上的骨頭,也並非斷腿、斷手所留下的裂痕,這個傷痕,比之斷手斷腳,更是可怕的多了。
靖榕沉默許久之後,再一次問道:“這皇室之中,可有人被砍斷了手?”
不錯,眼前這具屍體,竟是沒有左手!這一隻左手,不知爲何,被人齊腕斬斷!沒有指骨,只有赤條條的一條腕骨!
靖榕問話之後,沉默的,卻是秦蕭。
而秦蕭臉上的表情,也是古怪的可以。
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呢,似乎是疑惑的,又似乎是震怒的,還帶着一點傷心,又帶着一點惋惜……
靖榕並不催促,雖然覺得秦蕭臉上表情怪異,但她也知道,此時並不是催促秦蕭的時候,果然,片刻之後,秦蕭便是遲疑說道:“據我所知,大赤皇朝之中,唯有一人斷了左手。”
秦蕭知道此人身份,可剛剛卻並未說起。
爲什麼……
“只是此人,我總覺得他不會在這裡……”秦蕭又說道。
“你說的那個人是誰?”靖榕問道。
“……”又是沉默一陣之後,秦蕭回答道:“前朝之主,秦銳真。”
那時候秦若愚打進皇宮之時,秦銳真被節節逼退,到最後,卻是秦銳真與秦若愚的對決,秦若愚砍斷了秦銳真的一隻手,卻也因此,讓秦銳真逃脫了。
可最後秦銳真到了那裡,卻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可如今他的屍身卻出現在這裡?
這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想來這件事情,是再也無人會知道了。
而秦銳真身上爲何沒有中什麼牛毛細針,靖榕也是大約可以明白了。這秦銳真進入皇陵只是,自然是左右保護,一旦射出牛毛細針,他自然是被保護在其中的,而他的手下,便組成一道人牆,擁護着他逃離那個房間之中,而慌亂之中,秦銳真帶着的匕首之一則落在了房間裡。
——而另一把匕首,則被他用來抹了脖子。
來到這個房間之後,卻發現這裡竟是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而自己的手下則是在慢慢的失血,漸漸將身下的地面染成了瑰麗的紅色……
他那些忠心耿耿,同患難的手下在他面前一點一點受着折磨死去……於是,秦銳真便也在這種死寂中,毫不遲疑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過往的所有一切,都隨着他將那把紅色的匕首割開自己脖子的這個動作,在一瞬間消逝了……
死亡是如此讓他覺得輕而易舉的東西,而他的屍體,則也永遠留在了這裡。
“靖榕……難道這個房間裡面,有秦銳真的屍體嗎?”秦蕭這般問道,他雖是問,可也大約已經確定了這件事情,他手中以柺杖試探着,急急走入房間之中。
房間裡都是屍體,但好在他手中柺杖的幫助,他也未被磕到絆到。
靖榕便是急急扶着對方的手,將他扶到了秦銳真屍體面前。
秦蕭走到秦銳真面前,慢慢低下身子,再是試探地伸出手,去摸秦銳真的屍體,初初摸到的,乃是秦銳真的頭顱——那頭顱如今沒有頭髮,也沒有一絲骨肉,乾淨的可以,可終究是駭人的屍體,秦蕭非但不怕,甚至還沿着那頭顱往下。
秦銳真所穿的,並非是什麼龍袍之類的衣服——若是她身穿皇室衣服,靖榕早已經認出對方身份了,如今他穿着的,乃是一件純黑色長衫,雖是過了如此歲月,久到秦銳真的身體都已經化成了白骨,可這件衣服,卻還保持着原有的色澤……從這件衣服上,也大約可以看出對方身份非富即貴了。
秦蕭沿着這件衣服往下,一點一點摸到對方的左邊肩頭,再是慢慢往下……
直到摸到對方腕骨的時候,他的動作,纔算是微微停下了——並不是他未打算摸下去,只是因爲,這腕骨之下,便是什麼都沒有了……
“確實是他……確實是他……”秦蕭這樣說着,“自我出生之後,母妃便和我講過這個故事,那時候我還幼稚以爲,此人乃是父皇心腹大患,我日後必要替父皇將他除掉,卻沒想到,他如今竟是死在父皇陵墓之中。”
——到底,這秦銳真,還是死在了秦若愚手裡。
如今這秦若愚屍身埋在皇陵中某處,而秦銳真卻是死在靖榕與秦蕭眼前……這兩人身前是兄弟,曾經反目,同室操戈,也曾經同做過一朝君主,最後卻是一個成了明君,一個做了逃犯……可臨到死了,卻是死在相同的地方,卻是讓人覺得命運可笑的很。
“沒想到,秦銳真竟是死在了這個地方。”靖榕這般說道。
“他死在這裡絕望,是爲何?”秦蕭說道,她並不像靖榕一樣明目,卻是需要靖榕解釋一番的。
靖榕將自己所見與秦蕭一說,有說了一下這牆壁中機關。
——她將其中一個機關挖了出來,還細細看了一看,這機關佈置精巧,甚至讓她覺得有些微微眼熟……
“可我剛剛摸到秦銳真屍身的時候,並未摸到多少牛毛細針……”秦蕭這般疑惑說道。
“雖這裡的屍體多是因爲牛毛細針而死……這秦銳真並非因爲牛毛細針而死——他乃是自殺身亡的。”靖榕這般說道。
這個男人,有弒父殺親的勇氣,也有了斷自己的勇氣。前半生,他踏着自己親人的屍體走上了帝位,可臨到死亡,卻也是用他自己的手,在一個毫無活人的地方,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自殺?”
“是的,用的是一把紅色的透明的匕首。”靖榕說道。
“紅色的匕首?”秦蕭咂摸了一下這兩個字眼,這般說道,“想來是赤紅匕。”
這赤紅匕雖是名不見經傳,可來頭卻是不小。據說這赤紅匕材料原是一塊天上落下的隕鐵,外面是黑色,而裡面一打開,卻是紅色,彷彿如紅玉一樣的顏色,可材質,卻比鋼鐵還堅硬。
工匠經過幾月打磨,想將其做成刀劍,卻是材質不夠,最後才退而求其次,做成了兩把匕首。
可這匕首之鋒利,卻不可裝在以金銀做成的刀鞘之中,唯有這水牛皮做成的刀鞘,纔可一方,後來秦銳真登基稱帝之後,便有人將這兩把匕首當做禮物送給他,那時候秦銳真已經是坐擁大赤的大赤君主了,可見到這兩把匕首,依舊是欣喜異常,便是隨身攜帶。
往後雖是被落敗,成了逃犯,被人追趕,顛沛流離,卻也從未將這兩把匕首丟掉過,如今也是這兩把匕首其中之一,抹開了他的脖子……
而另一把,如今則在靖榕手中……
“紅色向來是不祥的顏色,一個君主,帶着兩把紅色的‘兇器’,想來是不會對國家有什麼好處的。”秦蕭這般說道。
“成事在人,謀事在天,我向來覺得三分人事七分天命,這三分人事人盡到了便盡到了,而這七分天命,卻不是什麼紅色、藍色之類不祥或祥的顏色卻能改變的。”靖榕這般說道。
秦蕭一聽,卻是一愣。
他自認識靖榕之後,便從未聽到靖榕說教過——她是一個從來不會去說太多話,做太多過於的事情的人,這是靖榕第一次如此說他。
而那一瞬間,他也似乎覺得,自己似乎確實太過相信命運了。
這世上,本沒有什麼不祥或祥的事情,不過是在發生不幸或幸之前,剛剛又一件看似不祥或祥的事情發生了而已……不會爲生命去做改變的人,纔會將所有發生的一切歸咎於命運之上。
所有將發生的事情,確實都有預兆,可那預兆,卻並非是在一個顏色上,這個預兆,可能發生在衆人的表情上,自己的態度上,或是一件極小的事情上……
自己曾怨恨過命運,也曾想過,爲何登上帝位的是秦箏,而不是自己,爲何瞎眼的是自己,而不是秦箏。他曾恨過,曾經想過去找一個藉口將一切都順順利利地忘記掉。
可……
做不到,他是做不到的。
便是從小都被教誨要做一個謙謙君子,要以德報怨,要謙和恭順……可是,做不到,還是做不到。他嚮往靖榕這樣的性子,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可以退讓的,便是退讓一百步也無妨,可若是觸到了她的底線,便是千倍百倍來償還。
他嚮往這樣的性子,喜歡這樣的女子。愛極了對方的灑脫大氣,也愛極了對方的溫柔果斷。
這世上,從未有一個人,比之她更溫柔,也沒有一個人,在他失意的時候,陪在他身邊,不說一句話,在他想錯事情的時候,在適當的時機,說出糾錯的話語。
“你說的沒錯,是我錯言了。”秦蕭這般說道。
“如今秦銳真死在這裡,一來是因爲絕望,二來,想來是因爲他找不到出去的路而已……”靖榕這般說道。
“這是……”秦蕭略有些不明就以。
“我們來時的路,乃是一個佈滿機關的房間,這房間之後的通道便只有一個,便是這一條路,可這路並無分叉,我們直直來到這裡,便是一個空房間,房間裡面什麼都沒有,無門,無機關,只有頂上一個夜明珠和一地屍體……”靖榕這般說道。
秦銳真來到這個房間之後,幾個侍衛以陳宇爲首,保護着他,這些侍衛的血慢慢流乾,鋪滿了這個地面。秦銳真那時還活着,想來他也許是要找到機關走出去的,可最終,他卻什麼也沒找到,於是便自殺了……
而如今靖榕與秦蕭也面臨了這樣的困境——若是走不出去,也不過一個死字。
……
兩人在房間之中呆了許久,靖榕坐在秦銳真身體旁邊,毫無避諱。
而秦箏則拿着他那根翡翠柺杖,在屋子之中踱步……
“嘟嘟嘟嘟……”
“秦蕭,你可曾想過,若是我們也與秦銳真一樣走不出去,你會如何?”靖榕突然開口問道。
“靖榕你一向不去想不會發生的事情,怎的今日卻想了?”秦蕭這般反問道。
靖榕一聽,卻是一愣,隨即,便是一個淺淺的,釋然的笑——得到秦蕭這樣的回答,靖榕也是明白,秦蕭已經走出了被關押,被生母縫眼的陰影了,雖然他還再將此時牢牢記在心裡,卻是不再過多的去糾結於這件事情,而是可以豁然地去面對未來了……
“只是想要問問。我們兩個想辦法,卻也不能只是幹這樣坐着,周圍寂靜無聲,總要說些話纔好。”靖榕這般說道,她自然不只是想要弄出一些聲響來。
“想來會於秦銳真一樣,死在這裡吧。”秦蕭這般說道。
可這回答,卻是讓靖榕一愣。
可他接下來說的話,卻更是讓靖榕意外:“我想,我會讓靖榕將我殺掉吧。”
“你爲何會這樣想?”靖榕自然是不會殺了秦蕭的。兩人終究在一起生活了半年之久,也算是患難之交,靖榕絕非這樣忘恩負義之人,若是將一個人視作朋友,靖榕是決計做不出背叛的事情的。
“我只是覺得,自己對於靖榕來說,乃是一個負擔而已……”秦蕭這般說道,靖榕剛想開口,卻是隻聽秦蕭笑笑,說道,“靖榕想要安慰,我也是大約知道的,只是我終究是個瞎子,又無靖榕本事,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想讓靖榕殺了我。若是靖榕不殺,我便自裁也是可以的。”
“爲何……”
“呆在這裡,不過是因爲秦箏追捕,若是我不在了,靖榕自是可以堂堂正正立於陽光之下,不必再受我連累……這樣,豈不是妙哉?”他這般打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