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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進來了?”盛雅燃替靖榕擦着臉上的汗水之後,看着進來的陸廉貞,這樣問道,眼裡有的,乃是一種責怪的神情,“女人生孩子,乃是走的血災,你是這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理所應當避開這血災纔是……”
“血災?難道我害怕那個嗎?”陸廉貞自己駕着輪椅來到盛雅燃身邊,便是這樣說道。
而他的眼睛,往靖榕的身側看了一眼,靖榕此時已經虛弱的睡着了,而那孩子,便是躺在一旁閉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還是醒着,只是時不時抖動着自己的手腳,嘴裡還嗚嗚地叫着,細弱的,彷彿一隻小獸一樣。
陸廉貞端詳着這個孩子。
這孩子的五官皺在一起,鼻子小小的,卻很挺翹,想來是因爲每個胡國人都有一個挺翹的鼻樑吧,而這孩子的嘴脣彎彎的,彷彿總是帶着笑意,眼睛雖然閉着,可睫毛卻是又長又彎,頭上還有一撮小小的胎毛。
據說在胡國之中,若是孩子長着胎毛落地,這一撮胎毛是要剃掉,做成毛筆的,往後孩子識字習文,便是用這株胎毛筆,便會如虎添翼一般。
陸廉貞看着這孩子越看越可愛,便是以自己的指尖輕輕觸碰着那孩子的天靈蓋,而那小小的,柔軟的一撮頭髮,在陸廉貞的手裡細細地打轉着。
而盛雅燃亦是用那感覺的毛巾,細細着擦着靖榕臉上的吸汗。
“這孩子的事情,靖榕想來已經和師父說過了吧。”陸廉貞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笑意,亦沒有嘲諷,說的,只是一句最普通,最簡單的話而已。
而盛雅燃,卻是有一點錯覺,他似乎覺得,陸廉貞此時有一些變化了,他似乎因爲手下的這個孩子而做着一點點改變,他似乎開始變得有些像個正常人了,而這改變,是因爲什麼呢?僅僅是因爲手下這個孩子嗎,還是……
“靖榕說過,這孩子,最後是要交給你撫養的。”盛雅燃回答道。
“她沒有說別的嗎?”陸廉貞又問。
“你覺得她會說什麼呢?”盛雅燃反問。
陸廉貞的臉上,難得出現一絲正常的笑意,一絲苦澀的正常笑意:“我便是早該殺死那個臭小子了。”
“是啊,若是早殺了他,這靖榕也就早死了,若是靖榕早死了,這個孩子,就也不會出生了,這個孩子沒出生,你也不用去撫養他,引得靖榕恨你了。”盛雅燃一字一句說道,說的這樣毫不留情。毫不顧及,沒有一絲情面留下。
“師父這樣無所顧及,是覺得我不會殺死這孩子嗎?”陸廉貞的指尖,在那剛剛出生,還沒有姓名的孩子的臉頰之上滑動,因爲動作輕柔,甚至帶着一些癢,那孩子抖了抖自己的臉頰,有些難受的動了一動,而最後,陸廉貞的指尖,停留在了那孩子的脖子上,纖細的指甲,抵住了那孩子的脖子,而順着那脆弱的指甲,脖子中傳來的跳動的聲音,是這樣的明顯,“只要往下輕輕一按,這孩子,就彷彿從來沒有來過這世上一樣……”
盛雅燃心中一驚,可隨即,卻是這樣說着:“你不會的……”
“師父總是這樣,所以才那麼的讓人討厭。”陸廉貞將自己的手,收回了袖子之中,還將被子往那孩子身上捻了一捻,在這個孩子面前,陸廉貞彷彿卸下了所有刺的刺蝟,露出了最柔軟,最普通的一面,他沒有一絲變化,卻有很多東西都變了。
“你做的所有一切,不過是爲了讓靖榕愛你,爲了讓她記住你——而不是爲了恨你。所以,你不會的。”盛雅燃的語氣裡,充滿了篤定,可她心中依舊是惴惴不安的。
“是了,師父說的沒錯,一點錯也沒有,我是爲了讓她記住的,讓她愛我——我將她從小撿過來的時候,爲的,就是這個目的了。你看,一個孤苦無依,舉目無親的小乞丐,爲了活着,什麼事情都肯做,哪怕讓她吃下垃圾,只要能活,她也肯做。這個樣子卑微極了,卻也美麗極了。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我撫養她,讓她活下去,她會爲我做到什麼地步呢?是爲我殺人嗎?是爲我防火嗎?爲我與天下爲敵嗎?若是她爲我做了一切事情,那讓她愛上我,似乎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了。”
於是,就像他說的,他開始訓練靖榕,他將她身上一切他不喜歡的,都剝離了,一切他喜愛的,都付諸於那孩子身上,很多時候,他都以爲這孩子挨不過去了,可第二天,第三天,那孩子被弄得滿身都是血,可脊背,卻一直都是筆直的。
那時候他就在想,這孩子啊,真是有趣,他有時候又會想,果然我那時候選對了人,做對了事情——他一輩子,選對的人,做對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他都數不過來了。而剛好相反,他做錯的事情,卻太少。
而讓靖榕入宮,遇見郝連城深,沒有在第一時間殺死對方,便是他做錯的最錯的一件事情。
可……
已經容不得後悔了。
甚至連補救,都快做不到了……
“廉貞……我總是覺得你很討厭,只是我也知道,我之所以覺得你討厭,乃是因爲你有時候,實在和我太像了——人有時候會討厭別人,不是因爲那個人和自己完全不一樣,而是因那個人,和自己實在太像了。你的身上有我過去的影子,而你也該覺察到吧……太偏執了,便是會傷人傷己的……那時候我被傷的傷痕累累,只是希望你……你能醒悟……”盛雅燃之過去,乃是輝煌的過去,只是這輝煌之中,卻也有一段不願提及的過去。
她是成功者,如陸廉貞一樣成功,而她亦是失敗者,如陸廉貞一樣失敗。
只是她此時已經醒悟了——所以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而陸廉貞還在執迷不悟,所以他做着這樣的事情——這樣傷人傷己的事情。
“師父……你所說,我如何不明白呢……”
門外,龍祁拿着苗刀站在門口,停着屋子裡的對話,眼中有的,卻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