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世欽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朝着李君則就砸過去,這一下子氣力很大,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悶哼了一聲,卻不閃躲,只帶着一絲嘲諷的笑容看着傅世欽。
杯子嘩啦在地面上碎成了幾片,傅世欽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出去,我現在不想見到你。”
“我當然要走,不過我說過的話你們最好記住了,不要再試圖傷害何杏。”
等李君則離開傅家,傅世欽一個人坐在書房裡。天色漸暗,房間裡窗簾半掩,頭頂的風扇緩緩轉動,偶有淺薄的陰影落在他的身上,他也遲遲不開燈。
方纔李君則的話像是一個重重的耳光扇在了他的臉上。
“原來大哥是嫉妒了。她是你最喜歡的人,可是偏偏嫁給了自己的弟弟,這滋味肯定不好受吧……”
李君則說的其實並沒有錯,他是真的嫉妒了。
如果何杏不是中共的人還有多好,他也可以肆無忌憚地追求心愛的女人,把她護在身邊,不離不棄。可惜身份懸殊,頗有對立,讓他不顧後果只爲了貪圖一時的歡愉,作爲軍人,他做不到。
可是李君則不一樣,倘若說自己是一隻籠中鳥,那麼李君則就是一隻天上鷹,不受拘束,自由自在。他不是不羨慕的。
從傅家出來,李君則去找了陳旭。陳旭住的地方他明明之前只去過一次,不過他的記憶力一直十分好,竟然到現在還記得清楚。
敲了三下門,陳旭從裡面打開一條門縫,透過縫隙看到了李君則,有些詫異地請他進來:“這麼晚了,你怎麼突然到這裡來找我了?”
“當然是有要緊事情要跟你說。”
陳旭神情緊張了起來:“是什麼事情?嚴重嗎,爲什麼不見何杏過來,莫非是出了什麼麻煩?”
“你別這麼着急,不是壞事,至少對我來說,算是大喜事。”李君則頓了一下:“我要跟何杏結婚。”
“什麼?”陳旭張了嘴巴:“你?你跟何杏……這不太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她總要嫁人的,你們不能因爲我的身份不是你們組織裡的人就不給我這個機會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你的父親可是傅南山,他要是知道了恐怕不會罷休。”
“不用管他,你可能不太知道我家裡的情況,我和我父親的感情並不好,他對我也沒有那麼關心,況且我人在上海,而他在重慶,見面的機會都少得可憐了。”李君則皺眉:“說實話,我陸陸續續地也替你們做了不少事情,對你們絕對是百利無一害的,現在只有這一個願望,還希望能得到成全。”
陳旭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在之前有一次,我們的人被軍統特務盯住了,有人把紙條通過彈弓打進了當鋪二樓的房間裡,那個人……”
“沒錯,是我通知你們的。所以他們才能不被傅世欽繼續監視。”
“這麼說起來,你的確救了我們很多次。這樣吧,我會把你的意願像上級反映的,只要上級不反對就沒有問題。不過如果你真的成了何杏的丈夫,以後就算是半個中共的人,做事的時候就要顧全大局,心繫組織。”
“我明白。”
陳旭笑起來:“我還記得第一次你到這裡來對我說,也許有一天我會成爲你大舅子,我當時還覺得不可能,沒想到現在很可能就實現了。何杏是個好女孩兒,通過這麼長時間和她相處,我真的是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子了,你要對她好。”
李君則也笑了笑:“會的。”
沒過幾天,如李君則所預料的那樣,組織上真的答應了他的請求,允許他和何杏結爲夫妻。
本來上級還有所顧慮,畢竟李君則的身份太特殊了,恐怕會造成不利影響,但是又因爲一直以來李君則的表現很好,陳旭又有心撮合他們兩,一直幫腔說了不少話,就得到了上面的首肯。
陳旭找到李君則,告知了他這個消息,並且向他表示祝賀,又詢問了婚禮的事情:“你們是想如何操辦,亦或是不操辦?”
“我要回去問問何杏的意思,不過你應當已經知道我如今是在七十六號裡面工作,頂頭上司是中央社會部部長章時平。他上次開口問及我和何杏的婚事,竟然說想替我們主持,我還在猶豫。”
“是了,我差點把這事情給忘記了,你現在是在那個姓章的手下做事。那且把婚禮的事情放在一邊,就這件事我還有些疑惑想問你,你當初是用了什麼辦法進了社會部,我在警察署臥底了那麼久,和章時平有過那麼一兩次交集,看出來他是十分精明仔細的人,竟然能放心讓你這麼容易地進了七十六號,這着實讓我想不通。”
李君則被他問中了要領,斟酌了一下也說:“其實不止是你,連我自己也覺得太過容易了。但是機會就在眼前,他肯用我,我總不能錯過這個時機。不過我看出來他對我並沒有什麼試探行爲,應該是挺放心我的。”
“那就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無論如何,你在魔窟裡頭不比外面,自己萬事小心。”
和陳旭分開之後,他的心情還是極其愉快的,畢竟得到了應允,和何杏的婚事算是定下來了。
他回家以後把章時平的意思對何杏說了,何杏有些猶豫地搖搖頭:“能不能不要讓那個姓章的插手我們兩的事,讓一個大漢奸來做我們的主婚人,我會蒙羞一輩子的。況且戰爭年代,百姓吃穿用度皆短缺,僞政府還要大張旗鼓地爲我們辦婚事,用的都是百姓的血汗錢,我定然不會開心的。”
李君則隨即答應:“你不要有負擔,我會找個說法回絕了章時平的。”
何杏這才露出輕鬆的笑容來:“還記得那一天晚上你對我說過的話嗎?你我天地爲媒,那就足夠了。我爸爸生前最大的心願就是我能得到幸福,還常開玩笑說哪個小子能把閨女從他手裡奪過去說明膽子肥。時間一晃眼就到了現在……我不想舉辦什麼婚禮,也不想邀請什麼賓客,祝福我們的人不方便出席,方便出席的人不祝福我們,還不如一切從簡好不好?”
“一切都聽你的。既然是這樣,我們就去你爸的墳前成親。到時候我敬他幾杯酒,算是盡孝道了。”
“你真好。”她伸手抱住他:“我現在像是在做夢一樣,告訴我這不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他摸了摸她的頭:“你在怕什麼呢?”
“不知道,總覺得不真實,美好的事情似乎都不真實,我這一生已經失去了太多東西,真的是怕了,丟不起了。”
李君則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似在安撫:“不會丟的,說好的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差了一天都絕對不答應。”
夏天已經過去,秋風乍起時,他們提一壺酒去西郊張虹路上的薤露園萬國公墓。
何夕懷的墓碑就在其中,上海素來墓園緊張,尤其戰事吃緊以後,位置更是千金不得。這還是當時傅世欽動用了人脈替何夕懷留下的一塊地方。
園中樹木已經發黃,樹葉開始零散掉落在腳下,加上滿眼的石碑,頗顯得有些蒼涼。
何杏對父親葬在哪裡了熟於心,徑直帶着李君則過去。誰知道看了一眼墓碑,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來:“咦,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
“有人來過這裡了嗎?你看,這下面放了一束野菊花,看這樣子似乎是誰這幾天剛來過。”
“還真的是。你在上海還有別的親戚朋友嗎?”
“他去世那麼久了,除了我以外再沒有別人來過這裡。真是奇怪,會是誰呢?總不會有人送錯了花,認錯了墓碑吧。”
李君則笑了下:“那也有可能。別想太多了,來,跟你爸爸說說話。”
何杏蹲下來,用手帕擦了擦何夕懷的照片,然後用手指摸了摸照片上他的臉:“爸,許久沒有來這裡看望您了,您在那邊過得還好嗎?今天我不是一個人來的,一起來的還有我的愛人,他叫李君則,膽子可肥了,連您的閨女都敢娶回去。”
李君則在她身邊蹲下來:“我和何杏已經領了婚姻證明,就算是正式夫妻了。所以照理我就跟着叫您一聲爸了。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何杏,好好對她的。”
按照傳統,一拜天地。他們一起舉杯對着天空揚了揚手,又把杯中酒灑在了地上。
二拜高堂,兩個人規規矩矩地對着何夕懷的墓碑磕了三個頭。
三是夫妻對拜,李君則和何杏面對面站着,彎身鞠躬。
這就算禮成了。
天高雲淡,呼吸間盡是植物的芳香。他深深看着何杏,彷彿是要把她凝望進心裡去,慢慢地握住她的手:“我愛你。”
何杏紅着臉對他笑。她是真的幸福過。
……
因爲入了秋,天黑的也比過去早了一些。傅家的宅院裡點了燈,老管家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傅世欽:“您一天沒有進食了,還是吃點東西吧。我讓廚房裡去準備。”
“不用了,我不餓。”他雖然說着,卻顯得很茫然:“是今天對不對?”
很突然的一個問句,前後不接,老管家卻聽懂了:“是的。”
他低聲喃喃:“他們竟然真的結婚了。”
說完這句話,傅世欽只覺得心口鈍痛,緩緩起身站了起來:“我要出去一趟,讓老姚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