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下的過錯,犧牲的人命,他的一雙手沾滿了鮮血,如今拿命來抵償,並沒有什麼不妥。
只是仍然有些遺憾,這輩子他唯一愛過一個女人,卻傷她至深,親手推開了她。如果有來世,但願她不要再遇到他了,最好離他遠遠的,就不會再有經歷這樣的痛苦,再被虧欠一生。
趁着沒有人注意,李君則打開了其中一個桶,拿出了藏在身上的一個手雷,拉開了拉火環,第一時間扔進了桶裡,然後飛快地往外跑。
短短几秒鐘的時間,身後忽然轟隆一聲,所有人都被這一聲巨響給驚呆了,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很快火星躥了出來,那些裝有炸藥的桶都被一一炸開了,熱浪翻滾,接二連三地引爆,火舌吐着濃煙,化工廠的上空騰起一股蘑菇狀的高大煙柱。
整個重慶的夜空似乎都能看到燒亮了半邊天空的火光。
幾尺厚的水泥蓋被擊碎、拱起,手指般粗的鋼筋和水泥澆鑄的牆壁被炸得變形倒塌,強大的氣浪把鋸齒形房蓋的玻璃衝成碎渣,連同窗框飛到百米之外,比鄰的房頂在烈火中坍塌。
火球在車間騰飛滾動,把一切可燃物質點着,頃刻間,所有在這工廠附近的人陷身一片火海。
李君則被巨大的氣流推進了地溝裡,他最後的意識,是看到離不遠處的童秋被大火迅速吞噬,燒成了黑乎乎的一小團。
這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李博臺在牀上躺着,一動不動地聽完身邊人的彙報,忽然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他掙扎着要起身:“我的工廠,帶我過去,我要過去看看。”
院子裡卻站滿了其他人。
胡公帶着人包圍了這裡,李博臺精神失常一般,竟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在院子裡來回轉圈,嘴裡不停地喊着:“日本帝國萬歲。”
“開槍!”胡公一開口,一時間子彈齊刷刷地正中李博臺,他倒在了血泊裡,再也沒有起來過。
何杏已經出院回到了傅家,她是在半夜被噩夢驚醒的,其實已經許久沒有做過噩夢了,卻不知爲何突然夢到駭人的畫面,一睜眼就坐了起來,額頭全是虛汗。
她起身想去客廳裡倒一杯水喝,打開門的時候又被嚇到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朝着坐在沙發上的人嘆了口氣:“怎麼在這裡坐着也不吭聲,真是嚇死人了。”
她摸索着開了燈,屋子裡明亮起來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傅世欽的臉,他的臉上全都是眼淚。
何杏快步走過去:“您沒事吧,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難道是腿又疼了嗎?”
傅世欽搖搖頭,忽然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壓抑地哭了出來。
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敢動,任由他抱着自己。可能是他的悲傷感染到了她,也可能是冥冥之中有誰在提醒着她什麼,她心裡特別慌,眼淚也跟着流了出來。
“何杏,我們明天就走,明天就離開這裡。我已經讓人安排好了,你什麼都不用帶,只要跟我走就可以。”
“要走的這麼急嗎?”
“我怕自己再待在這裡,會撐不下去的。”
……
何杏去跟胡公辭行,陳旭死後,胡公找到了她,她才又重新找到了組織。卻沒想到,傅世欽堅持要走,他腿腳不便,傅夫人的身體又很不好,她實在是不放心跟他們分開。
胡公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她,又囑咐她照顧好自己。在何杏即將離開的時候,胡公忍不住叫住了她:“何杏。”
她回過頭:“您還有什麼事交代我?”
“其實,其實……”終究他只是搖搖頭:“沒什麼,你走吧,不要再回來了,走吧。”
何杏狐疑地離開這裡,去和傅世欽會合。
火車已經進站,他們隨行的行李極少,傅世欽先一步上了車,伸手要拉她:“慢一點,傷口好不容易好些了,不要再太大動作。”
“我沒事的。”
他們坐在座位上,窗外是成羣的前來送別的人。她靠着窗沿發呆,不知道爲何,腦子裡卻想到那一天大雨夜,她中了槍被李君則抱着,他瘋了一樣地帶她去找醫生。
那是他們最有一次見面,而今她在遠走的火車上,這一別也許就是再不相見。
這樣也好,再也不用爲那個男人感到傷心了,所有前塵的傷痛,但願時間能慈悲撫平。
可不知爲何,她的腦中忍不住回想起的記憶,全部與他有關。
他的柔情,他的專橫,他的孩子氣,他的狠絕,他的隱忍。李君則有千萬面,哪一個纔是最真實的他,她其實從來都沒有看透過。
傅世欽輕輕咳嗽,何杏回過神來,倒一杯水遞給他:“您喝點水吧,潤潤嗓子。”
他說好,接過去的時候手卻在發抖,越抖越厲害,竟然差點把杯子打翻了。
何杏摁住他的手背:“傅先生,你到底怎麼了?”
他低頭,不敢看她一眼,深怕四目相對的時候,不該說的話就全部說了出來:“我沒事,要走了,有些捨不得而已。”
她卻慢慢感到不對勁,有些無措地看了看周圍的人,又想到方纔跟胡公辭行的時候,對方欲言又止的神情。
爲何所有人都對她說這樣一句話:“你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何杏猛地站了起來。
傅世欽伸手拉住她:“怎麼了,火車快要開了,你坐好。”
“你們有事瞞着我,一定是這樣,你們肯定有什麼瞞着我。到底怎麼了,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什麼都沒有,你不要多想。”
“不會的。”她搖頭:“莫非是,和那個人有關?”
傅世欽眼裡有淚光閃動,何杏往後退了一步:“他在哪裡?他怎麼了?”
“何杏,你聽我說,你先冷靜下來。”
“他到底怎麼了?”
沒有人回答。
火車鳴笛,即將開動,她快步走到門邊,傅世欽來不及拿柺杖就追過去跟着她,何杏猛地跳了下去。她的傷口其實還沒有好,重重地從火車上摔了下來,只覺得腰上撕心裂肺地疼。
只是她來不及顧及那些。
她想見他。哪怕其實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還是那麼壞,她也想見見他,至少也是最後一面。
然而到了那個她熟悉的房子,卻發現這裡已經空了,他不在,阿母也不在這裡。何杏跌坐在院子裡,心跳的那麼快。
她想到了那個無端的噩夢,想到了傅世欽莫名的眼淚,想到了胡公的欲言又止。
恐懼幾乎在一瞬間把她淹沒。
李君則,你究竟在哪裡?
傅世欽也沒有走,他一路追着她過來,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裡明白什麼都瞞不住了。
他扶起何杏:“你聽我說,我什麼都告訴你,但就算我求你,不要想不開,不然他爲你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
她安靜地聽傅世欽把一切都告訴了自己,出乎意料的,她竟然沒有流眼淚,只是覺得心裡空空的,彷彿從前充盈着胸口的東西,一下子都沒有了。
“他在哪裡?”
“我不知道。工廠爆炸死了很多人,也有部分人倖存了下來,但是都有燒傷。我讓人在很多醫院裡都找了他,可是並沒有找到。”
“他不會死的。結婚的時候,他說過要照顧我一輩子的,他絕對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何杏,他活不了的,火是他親手點燃的,很多人被燒的屍骨無存了,所謂的失蹤都是騙人的。他是我的弟弟,我比誰都希望他平安無事,可是我心裡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信!他一定會活着回來找我的。”
“跟我走吧,這是他交代給我的任務。他讓我帶你離開這裡,就當做是完成他的最後一個心願,聽他這一次吧。”
何杏閉上了眼睛:“我不走。我會在這裡等他回來。哪怕等上一輩子,我也會等下去的。”
她做的決定,傅世欽再怎麼勸也無濟於事,他只能幫着找李君則。
院子裡的花又盛放,一歲一枯榮,時間在指縫裡不動聲色地溜走。
她的頭髮留長了,認真盤起來,手上戴戒指,一副妻子模樣。
恩斷義絕的那一天,她曾經把這枚戒指從手裡脫下來,下了決心要扔了,窗戶打開後,猛地揮動了手臂,卻終究沒捨得張開手掌。
沒有人知道,她也以爲,這枚戒指會像真的沉入江底一般,永遠被隱藏在她的櫃子裡,不被人發現,成爲一個諱莫如深的秘密,把自己的錯付的愛情一併封鎖。
命運捉弄,她以爲自己沒有得到,原來從來沒有失去過。
這終究是幸運,還是不幸?
天又暖和了一些。
四季交替,周而復始。
她在院子裡睡覺,躺在阿母從前最喜歡的竹椅上,微風浮動,空氣裡有怡人香氣。
有人推門進來,慢慢地走近她。
陽光被人遮住,何杏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來人。
手裡的動作卻在看清他的臉時停滯了。
只是無數次出現在她夢裡的一張臉,這是她魂牽夢縈的心上人。
來人緩緩笑了起來,還是老樣子:“好久不見,何杏。”